平静的日子匆匆而过,启寒在这里已经从寒冬待到了草长莺飞的时节,却依旧没有找到能回去的办法,不过值得欣慰的是,黑瞎子的能力突飞猛进。连萨仁图雅都没想到自己儿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变化这么大,从前那个天天调皮捣蛋的少年,如今变得沉稳了许多,萨仁图雅都快不认识他了。
那日天气晴朗,萨仁图雅给启寒放了假。她跟黑瞎子说了几句话,便牵着马朝启寒走来。
“念儿。”她温柔的呼喊道。“有没有兴致陪我跑两圈?”
“好的,夫人。”启寒依旧恭敬的回答,但在行礼的动作间透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吃力。
她们骑着两匹马在草原上驰骋着,直到来到了一个远离人烟的草地才停下来。她们拉紧了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从部落过来的这个距离并不远,但启寒额上已经出现了细微的汗珠。她的手指悄悄搭上自己的脉搏,那微弱的跳动让她心头一紧。
看着还坐在马上发愣的启寒,萨仁图雅走过去摸了摸马的鬃毛。“哈琳好像真的很喜欢你,别人骑它的时候,它可不会这么听话。”
启寒回过神,翻身下马时腿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被萨仁图雅一把抓住,将她扶了起来。
萨仁图雅关切的看了她一眼:“你的脸色很不好,我儿子又让你费神了?”
启寒摇了摇头,强打起精神。“没事,可能只是下马的时候没站稳。”
萨仁图雅松开了两匹马的缰绳,放它们自己去吃吃草。而后席地而坐,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示意启寒坐在旁边。
她看着不远处的两匹小马,幽幽开口:“你给我的惊喜可真多啊。又是骑马射箭,又是历史典籍,连外语、医学和算卦都有涉足。你这都是从哪学来的?你究竟是什么人啊?”
启寒抬起衣袖擦了擦额上和脖子上的汗,沉默着,没有回答萨仁图雅的问题。
萨仁图雅并不生气,她只是笑笑看了看身边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姑娘。“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你把小齐教的很好。”
“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再一个,他真的很有天赋,很多东西都是一点即通,将来必定大有作为。”启寒太清楚未来黑瞎子的能力了,不过她也没想到,黑瞎子从小就表现出了惊人的学习能力,这家伙的天赋简直是万里挑一的。
“我不求他能建功立业,只希望他平安快乐就好。”萨仁图雅的目光温柔而深远,“他从小就调皮,总让我操心,现在长大了,终于肯埋头苦学了,有时候我倒希望他还是那个会在泥地里打滚的小马驹。”
启寒注视着这位母亲侧脸仿佛被阳光镀上金边,她自己也身为人母,当然清楚萨仁图雅的心情,她两个孩子还小的时候,也是希望能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但孩子们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鸟儿大了终归是要自己去翱翔天地的。
“你知道吗……”萨仁图雅轻声说,“每次他外出打猎,我都会点一盏酥油灯,直到他平安归来。我不在乎他带回多少猎物,只要他毫发无损地回到我身边。”
“夫人……您对小齐有什么期望吗?”
萨仁图雅目光柔和:“我也希望他能找到真心喜爱的事,遇到真心相爱的人啊……只要能平安喜乐过完这一生就行了。”
听完萨仁图雅的话,启寒想起了那个沉稳可靠的黑瞎子。微笑道:“他会明白您的心意。将来……他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你怎么知道?”萨仁图雅好奇地问。
启寒笑而不答,转而说道:“夫人,等你们进京之后,再给他多找几位先生,把他现在会的东西都再精攻一下。我的水平也就在这了,再深奥的东西,我也教不了他了。”
萨仁图雅从启寒的语气中听出了其他的意味。“你不跟我们一起?你之前不是很期待进京吗?”
启寒轻笑着,摇了摇头。“我应该是……去不了了……”自从入春以来,这副身体的情况每况愈下,她的脉象已经虚浮地快摸不出来了,她甚至能感觉到生命像沙漏中的细沙,正一点点流逝。从脉象上看,她应该没有几日能活了。
萨仁图雅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姑娘,她确实也有所察觉启寒越发苍白的面色和日渐消瘦的身形。只是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表现了,还总是精神抖擞的去教学,所以便没有太过在意。如今听启寒这么说,她才意识到严重性。
“怎么就这么严重了?没找大夫给你看看吗?”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而关切。
启寒叹了一口气,道:“谢谢夫人您关心,我的情况我自己清楚。”
“那我们提前去京师呢?我们去京师给你找大夫。”
启寒还是轻轻摇摇头,眼神平静。“没用的,夫人,这大概就是我的命数吧。”语毕,朝萨仁图雅笑了笑。“夫人,能请您帮我一个忙吗?”
“你说。”
启寒望向远处还未完全融化的积雪。“我这个情况,还是别告诉他了,他很期待去北京和他阿布团聚。我应该还有些日子,还能再教他点东西。剩下的日子,就让他安安心心再学一些吧。”
萨仁图雅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的和启寒一起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草原。他们去京师的准备已经做的差不多了,马上就要离开这片生养万物的草原了,此去一别,不知道何时才能再回来。
夕阳渐渐西沉,萨仁图雅看了看天色。“该回去了……”
回程的路上,萨仁图雅刻意放慢了马速,临近马厩时,她突然开口道:“念儿,你觉得我们蒙古草原怎么样?可还喜欢这里吗?”
“他乡纵有当头月,不及故乡一盏灯啊。”
萨仁图雅听罢,喉头泛起咸涩。“我马上也要离开这里了,所以我明白你的感受……”
萨仁图雅正说着,却又突然住了口。启寒察觉到她的欲言又止,告诉她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念儿……”萨仁图雅犹豫了很久才开口。“你是个很棒的姑娘,我们蒙古不会介意嫁过人的姑娘,你愿不愿意……”
“多谢夫人厚爱。”启寒抢在前面止住了萨仁图雅接下去的话。“我明白您的意思,但……我很爱我的丈夫。”
萨仁图雅愣住,她也没想到启寒会拒绝她。“念儿,有你的能力在他身边,我也好更放心。你的病我会让他阿布帮你找找京师有名的大夫给你看的,真的不考虑陪在他身边吗?”
夕阳的余晖洒在草原上,将两人的身影慢慢拉长。萨仁图雅看着启寒坚决拒绝的神色,突然明白了什么。
“我懂了。”她轻叹一声。“是觉得给你的地位太低吗?念儿,我知道你的心气高。但是正妻,真的没办法许给你,你是个汉人姑娘,又只是奴隶身份,他阿布不会同意的。不过,妾室,哪怕是平妻,我都能保证许给你。”
启寒微微怔住,没想到萨仁图雅会这样理解她的拒绝,她笑着回答道:“夫人,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身体状况恐怕撑不了太久,而且我真的没办法放下我的丈夫和其他人在一起,这会让我倍感煎熬。”启寒垂下眼眸,心下想着:哪怕他们是同一人,如果按照萨仁图雅夫人所想的继续发展下去……事情会变得更加奇怪。
“小齐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人。”启寒轻声说着,眼前浮现出那个无所不能的黑瞎子,“也会出现一个很爱他的人,那个人会像我爱我的丈夫一样爱他的。”
萨仁图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这么说,我倒有些期待了。”她顿了顿,“不过念儿,我还是希望你能跟我们一起去京师。就算……就算不是为了小齐,也为了你自己。”
启寒和萨仁图雅一块下了马,将马牵回自己的马厩,轻声道:“夫人,您知道吗?有时候命运就像这草原上的风,我们抓不住,也留不下。”
萨仁图雅突然抓住启寒的手,发现那手指冰凉得惊人:“念儿,你到底……”
“我该回去准备明天的课了。”启寒微笑着抽回手,“他最近对星象很感兴趣,我想今晚把星图再完善一下。”
萨仁图雅看着启寒挺直的背影,突然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骨子里有着怎样倔强的力量。她快步跟上:“我也去你那坐坐吧。正好,我也想听听你们说的那些星星的故事。”
接下来的日子,萨仁图雅开始格外关注启寒的一举一动。她注意到启寒备课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她发现启寒的食量越来越小,经常只是象征性地动几下筷子;她更发现,每当启寒以为没人注意时,总会悄悄按住自己的手腕,眉头微蹙。
出发前一周的夜晚,萨仁图雅带着奶酒来到启寒的帐篷,发现她正在整理一摞厚厚的笔记。
“这些是……”萨仁图雅放下茶碗,拿起最上面的一本。
“给小齐准备的。”启寒的声音有些沙哑,“里面记录的是目前为止他跟我学的所有知识。医学、兵法、奇门……还有……”她顿了顿,“一些留给他的小谜题。”
萨仁图雅翻开笔记,被里面工整的字迹和精美的插图所震撼。
“你写了多久?”
“从我开始教他的时候就准备了。温故而知新嘛,他会用得上的。”启寒写完了最后一页,放下笔,打开皮囊,闻到了奶酒扑鼻的香气。“这个味道,我会永远记得的。”
“我们马上就出发了,念儿。比计划的要早很多……”
启寒笑着去拥抱萨仁图雅,萨仁图雅微微一愣,就将启寒也拥入怀中,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轻抚她的后背。
启寒安静的靠在萨仁图雅温暖的怀抱里,这种来自母亲的独有的感觉的,她也很多年没有感受过了。
“我很感谢您,夫人,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不能叫您一声额吉?”
萨仁图雅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缓缓松开怀抱,双手捧起启寒苍白的面庞,点了点头。
“就这一晚。”启寒仰起脸朝她笑着。她想替黑瞎子叫一声,也替未来的自己叫一声。这个她甚少从黑瞎子那里听到的称呼,这个她不曾见过的黑瞎子的母亲,如今命运的玩笑,竟让她以这样的方式叫出了这声相隔甚远的:“额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