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继续向前。走过山坡,便看到了道路尽头的最高法院。上午的日光已接近头顶,在屋顶和台阶上的忒弥斯雕像上留下实质的痕迹。他们踏上台阶,到达中间的小平台时,萧翊文却顿住了脚步,对着忒弥斯像微鞠了一躬。另外两人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照做了。
“那是,陆宁姝首席大法官?”站在高处,莱文没忍住又回头看,“我听说联邦最高法院前面的这尊忒弥斯像是其他法院的原像,就是最初照着陆宁姝雕的那一尊。”
“是。”萧翊文回答。
联邦最高法院的访客系统很快识别并录入了他们三人的ID和生物信息。今日没有开庭,法庭主厅的四扇实木大门紧闭着,大厅两侧墙壁上都镶嵌着大理石浮雕,刻画都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法学家,因而有人戏称此处为人类法学界的英灵殿。萧翊文对着空无一人的一楼大厅思考了片刻,转头问庄淼:“书记官办公室在哪来着?”
“二楼,第三办公室。”
“二十年没来了,有点记不清了。”
调卷令申请的提交自然不需要线下进行,奈何律师们大多希望借这个机会来最高法院碰碰运气,试图说服各位大法官们签署调卷令。于是,久而久之,这个环节变成了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游说时机。上了二楼,萧翊文直奔左侧第一个办公室而去。查申请这种小事自然不需要最高法院的书记官亲自出马,在办公室里的职员帮他们核对了一遍需要提交的材料,调卷令申请、纸质卷宗副本、给艾萨克的律师的送达副本——自然是没有遗漏的。
与此同时,莱文惊恐地看着萧翊文借着对方桌面上的咖啡起了头,从咖啡品鉴到种植,一路上升到夸对方的家乡阿兹特克州的人文风物,在处理流程的十几分钟里就把那个显然才工作没多久的秘书先生哄得兴高采烈,结束的时候和他们说话的语气都热络了不少,甚至想请他们一起喝一杯咖啡。转头一看庄淼的表情,显然庄女士对自己上司的德行丝毫不见怪。
离开办公室前,萧翊文问秘书:“您知道马歇尔首席大法官的办公室在哪层楼吗,先生?”
“哦,在六楼。”秘书先生说,还颇为热心地嘱咐了一句:“不过马歇尔阁下并不喜欢被人游说,您最好不要去打扰他。”
“那是自然。”萧翊文笑道,“感谢你,先生。回见,下次有机会一起喝咖啡。”
待踏出书记官办公室的门后,莱文低头揉了揉自己的鼻子,只觉得鼻尖上还缭绕着那股醇厚微酸的气息。“现在居然还有人喝咖啡提神啊。”他嘀咕道,“又贵,效果还没有清醒剂好。”
话音刚落,前面的人突然停下了脚步。莱文及时刹住了车,差点撞上上司的后背。他有些疑惑地抬头,目光越过萧翊文的肩,准确地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虽说衣着已大为不同,但莱文眼睛一亮,冲着对方挥了挥手:“靳理教授——”
庄淼的嘴角抽了抽,默不作声地往上司身后撤了一步。
正在下楼梯的大法官搭着扶手,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下意识转了头。他站在高处,一下注意到了自己的前学生,以及某个阔别不到一个月的前参议员阁下。对方站在通往自己办公室的走廊入口处,面带微笑地盯着他。靳理与身侧的助理穆杰希德对视一眼,步履如常地下了楼。
莱文·伯伦绕过了上司,三步并两步窜了过来。“靳理教授,您还记得我吗?”他有些激动地问,“去年您被提名为大法官的时候,我们学院的人都替您高兴呢!”
“自然。”靳理的语气还是平平淡淡的,但他抬起了眼,直视自己学生的眼睛,肯定道:“142届的莱文·赫南德斯·伯格,你的结课论文我给了A-。”
“是的。”见老师还记得自己,莱文说话的语调都颤抖了起来,“我真的很喜欢您的课,不过,由衷祝贺您进入最高法院!”
“谢谢。”
待莱文和靳理寒暄得差不多了,萧翊文才悠悠开了口:“中午好,靳理大法官阁下。能在这里遇到你,怎么不算是你我有缘呢?”
出乎他意料的是,靳理瞥了他一眼,并没有任何要反驳他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头,应了一句:“中午好,阁下。”
对话就这么中断了。此前他俩私底下的剑拔弩张似乎不存在,语气里也没有任何其他的意味,就像靳理完全不记得有他这个人了一样。萧翊文挑起眉,退了一步,给两人让出路来。
“您的办公室就在这里?”在对方经过自己身前时,萧翊文突然又开口道,“二楼的采光可不怎么样。您伤病初愈,该多晒些太阳才是。”
“多谢关心,阁下。”靳理脚步一滞,漠然道,“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先告辞了。”
“当然,靳理大法官阁下。我们不久后法庭上见。”
两人进了办公室,跟在靳理身旁的穆杰希德才好奇地压低了声音,问:“阁下,您认识那位律师?”
“格林斯顿诉讼案中格林斯顿大学方的代理律师。”
穆杰希德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他们此时来最高法院,岂不是为了游说您和其他几位阁下?不过,刚才似乎只是您和您的学生聊了一会儿,那个律师反而没什么动作。”
靳理从鼻腔里压出了一声冷哼。他没有立即回自己的办公室,问穆杰希德:“上周收到的调卷令申请里,有没有格林斯顿诉讼案?”
穆杰希德蹙起眉,回忆片刻后,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得到了答复,靳理穿过会客室,敲开了助理办公室的门。法南达以为上司亲临检查工作,赶忙磕磕巴巴地汇报工作进度。她话还没蹦出两个字,就被靳理打断了。
“格林斯顿诉讼案的调卷令申请你读过了吗?”
“读过了,阁下。”法南达连忙道,“我已经把它加进待考虑的备忘录里了。”
“劳驾,把原卷宗拿给我。”靳理说。
法南达在办公室临时置办的架子上搜寻了一会儿,找到了那份调卷令申请的纸质副本,将它交到了上司手中。靳理道了谢,拿着卷宗回了自己办公室。
翻开代表非政府案件的白色封皮,副本第一页便是由律师撰写的调卷令申请。由于大法官和法官助理们浏览一份文件的时间十分有限,所有的律师都会试图在开头就明确指出此案在宪法上的冲突点,以获得大法官的注意。他们将这种写作方式比喻为在升降梯里抓住一位重要人物游说,成功与否就取决于这30秒到两分钟的时间。因此,一切语言都必须简洁有力、直击要害。
格林斯顿大学诉艾萨克案调卷申请的开头段落,也是这样两个干脆利落的问句:
“州立法机构单方面废除某私立学术自治机构持有的‘永久有效’特许状,是否违反联邦宪法第一条第十款之契约条款,并动摇了‘学术机构特许状为不可侵犯合同’的宪法原则?若此案开创以党派纷争与政府滥权干预学术自治之先例,是否将彻底瓦解高等教育独立性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