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脑海里开始浮现一张张脸,从禾稷到贞贤太子,从育英堂的老姆到谭阶寺的和尚,从春日诗会的同仁到冬雪突现的少女,每一张脸上都挂着和煦的笑容。
每一次的初见,他们都是笑的。每一次的离别,他们也是笑的。
床上响起均匀的呼吸声,徐季安对着床的方向微笑:“陆柍,祝你安康。”
——
陆柍又做噩梦了,这次的梦境清晰地像是真实,那么近,那么可怖。
熊熊烈火在揽月楼燃起,白雾中混着烟火的浓烟,一切陷入混沌,陆柍从床上醒来,耳边是凌乱的脚步声,惊恐的尖叫声,兵刃相见的铁戈声,覆水灭火的息息声,还有她怦怦的心跳声。
房间仍旧是芍药的厢房,却没有其余人。她向着门外走去,身体直接穿门而过,来到走廊,陆柍惊奇地看着自己发光的身体,觉得不可思议。
走廊上已有不少穿戴铁甲的士兵,手持长枪与盾牌,他们正在同鬼影子厮杀。这些士兵陆柍不认得,也未曾见过。除去这两拨人,陆柍还瞧见了不少穿着道服的人,腰间挂着同样的云纹坠子。这些道士人数虽少,但比铁甲士兵武功高强,几招便能让对方丧命。
地上躺着的人越来越多,血腥味混着烧焦的味道,充盈着每个角落,陆柍用手捂着鼻子向下走去,她想找徐季安。
陆柍来到三楼,她的脚边尸体衡陈,地板上有长短不一的拖曳血痕,鬼脸面具的残片轻轻划过她的脚掌,毫无感觉。
旁边的门突然打开,她听到了牡丹的声音:“阿辞,你同我一道吧。”
然后,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牡丹,你先走,阿芙在一楼,你去了,有人带你走。”
房梁上的火愈加旺盛,烧得一旁观看的陆柍也觉着热,她双手环在胸前,吐槽道,陆柍,你赶紧走吧,不然待会阿强来救你,你要拖后腿了。
房梁摇摇欲坠,看得陆柍心急,她只好安慰自己,无事,这只是梦,只是梦。但眼见房梁真要落下,她的手却情不自禁地伸了出去,火光在她的眼里绽开,无比刺目。
嘭——
陆柍醒过来了。
方才做梦,她脑袋有些疼,于是她扶着头坐了许久,才缓过神。她的耳边突然响起梁书烟的声音:“陆姑娘,你醒了!”
陆柍将沉重的眼皮掀开,入眼的是盖在身上的草灰色被褥,没有鸳鸯,亦没有锦绣——这里,不是芍药的厢房。
“你昏睡了一周,可算是醒了。”
昏睡?这是何意?陆柍还来不及思考这句话的含义,脑袋又一阵阵地疼。她的脑海中闪过梦中的画面,又出现一些新的片段,零碎不清。
“诶呀,是我不好,我应当先去找慧觉师傅的,我这便去,你莫要动作啊。”
烈火,浓烟,呐喊,伤口,陆柍捂着头,任由记忆如风暴般侵入大脑,完整地拼凑出鬼魅城的最后一夜。
是的,那不梦。那一夜,她睡下不久,有人对着楼下放箭,几个丫鬟小厮当即身亡,数位客人因此惊恐受伤,闹着要离开揽月楼。与此同时,藏有火药的暗阁突然起火,爆炸声响彻整个鬼魅城。浓烟呛鼻,大火浓烈,柏木做的楼一层接着一层地烧,摇摇欲坠,姑娘们趁乱逸散,由千夜和刑部的人相继送离鬼魅城……
她的记忆戛然而止。
后来呢?她分明记得自己也一同走了,可为何在梦里,她又回去了呢?为何她会在牡丹的房间里,迟疑不定呢?
慧觉过来的时候,床上的人仿佛受了莫大的刺激,呆在原地,一动不动。慧觉心里一空,立刻坐到床边去牵陆柍的手,为其诊脉。
陆柍平静地转头,她想问很多问题,比方说:鬼魅城怎么样了?徐大人可还安好?姑娘们都救出来了吗?
可她一个字都说不出,不是不好开口,而是真的不会说话了。
她只能静静地呼吸,嘴巴却动不了一下,眼色也麻木地如同一滩死水,无喜无悲,空洞无光。她分明心里很急,但被莫名的力量控制住,说不了一句话。
慧觉眉头松开:“还好,还好。身子应当是无大碍了,静静养着就好。等明日我再去抓几副补气血的药,把流的血补回来。”
流的血?她流血了?怪不得她觉得身上有些疼。
“梁姑娘,还要麻烦你再照看她几日,等她能开口说话,落地行走,便不需要这么辛苦你了。”
“大师,这是应该的,我会好好照顾陆姑娘的,您放心吧。”
梁书烟瞅着陆柍惨白的脸,几欲落泪。许久未见,陆柍的脸瘦了一圈,本就瘦削的身材如今更是如一根枯枝,皮贴着骨,不见血肉。
诶,怎么就在回来的途中遭遇强盗了呢?身上那么多伤,这可怎么受得了,她接过阿九手中的药碗,亲自将药喂到陆柍嘴边。
对方没有张嘴,手紧紧抓着床沿,额头冒着细密汗珠,梁书烟便将碗放下,为陆柍擦拭汗水。
“梁……”
梁书烟闻言大喜:“陆姑娘,你能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