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往站在村长房屋的篱笆前,望着院里拄杖踱步的身影,他正对着廊下的燕巢喃喃自语。他的身体也好多了,只是较之前清瘦了许多,而那双被皱纹簇拥的眼睛仍亮得灼人。
“云丫头回来啦?”
“嗯,我回来了。”林云往本想告诉他自己不久后就要去静吟宗了,只是有阿生这个前车之鉴在,她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
林云往扶着他在藤椅坐下,又将屋中的药炉拿了出来,坐在他的旁边煎药。
“这是最后一副药了。”她拿着蒲扇给炉子扇风,控制着火候,而药苦涩的味道也随着蒲扇的摆动,四溢开来。
“好极了,这药我也喝够了。”大病一场,村长的精力远不如之前了,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养着精神。“老了,真是老了……睡了那么久,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他当时以为自己死了,在经历走马灯,从牙牙学语的孩童到暮霭沉沉的老人之间的记忆,在脑中事无巨细的回播着。
“还记得你和阿生小时候总吵架,你还吵不过他,老是哭着回来,让我揍那个混小子……”
她望着炉膛里明灭的炭火,恍惚看见三年前阿生蹲在这里煮枇杷的模样。药汁在吊子里咕嘟冒泡,腾起的水雾模糊了眉眼。
是泪水。
老人絮语混着柴火爆裂声在药香里浮沉,“那混小子举着竹竿捅马蜂窝,你被蜇得满脸包......怎么偏记得这些......”
在被阿生捡回村后,她过上了难得的安宁、幸福、自由的日子。
“这个月阿生有寄信来吗?”
林云往将自己几日前写好信交给村长。
那人离家后,只寄回来过一封信,可勾起的是爷爷继续望眼欲穿地等待。为了不辜负村长爷爷的期待,她便做起了“信使”的工作。
每月,都会有信送到村里人在城中开得一家饭馆。
老人小心裁开信口,枯枝般的指腹抚过“问安”二字,展开信,看了又看,“真够敷衍的,总说些老生常谈的事”他佯装嗔怪的声音像晒脆的枯叶,轻轻一碰就会破碎。
林云往盯着自己临摹的“一切安好”忽然看清笔锋里藏着破绽——阿生真正的字迹该在收尾时微微上挑,而她总在不自觉间向里收笔。
她每次也想多写些内容,让这封信变得更可信一点。可是她完全不知道阿生离开后的一切,就连他是否活着都一概不知。
“云丫头。”
听见爷爷唤自己的名字,林云往如梦初醒,“爷爷,怎么了?”
“你和阿生都是有主意的人,你也可以像他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石溪村太小了,这个世界太大了。无论是阿生还是云往,他们未来的路都不会在这里。
盼你如流云般自在来去,而非困守方寸之地。
云往和阿生都是懂事的孩子,可相处起来,却是每天都吵架。村长也想过为什么,他将其归因为两人太像了,可阿生多了一分决绝,而云往多了一分多情。
所以,阿生走得很坚决,云往走得很迟疑。但终究,都是要走的。
村长很清楚,他们的未来不在这里。
药炉腾起的雾霭里,林云往仿佛看见阿生负剑远行的背影正与幼时赌气离家的身影重叠,而她也依然倔强的躲在屋中,不肯挽留也不肯道别。
半夜,忽有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将檐下青铜风铃击打得东倒西歪。
这是第一场春雨,宣告着春天来了。
林云往回过神来,急忙穿上蓑衣,向村长家中跑去,她怕村长未将窗户关严,风雨进了屋子,再受了风寒。
她站在那,和白天同样的位置,篱笆之外,听见屋中传来隐隐的哭泣声。
檐下晒药的竹筛在狂风里打着旋,青铜风铃在暴雨中癫狂起舞,将三年来所有伪装的平静砸得粉碎。那一刻,她才知道,那些信从来没有瞒过爷爷。
等待永不归巢的离鸟。
这也是村长的回答。
春雷再次响起时,林云往正抚摸腰间玉牌。
那些蜿蜒的纹路在她指腹下苏醒,恍若静吟宗绵延数里的山脉正在掌心生长。远处冰裂声里,她听见自己经脉中有什么东西在应和着破碎重生,像种子顶开冻土,又像利剑出鞘时割裂锦帛的裂响。
林云往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自己屋中的,浑浑噩噩地带着雨水在木凳之上,静坐良久。
雨渐渐小了,她心中翻涌着的情绪,也逐渐平复。
不知是想起什么,她夺门而出。
跑到村中央的桃花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