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泼洒在连绵起伏、荒芜凋敝的山林间。枯枝在风中张牙舞爪,宛如幢幢鬼影。寒风裹挟着浓郁的血腥气,蛮横地灌入衣襟,刮过肌肤,带来刀割般的刺骨凉意,几乎要将人的骨头冻僵。
谢寒渊几乎是半拖半抱着陈洵,踉跄地奔逃于荒芜的山路。口中不断呼出白气,玄色衣衫被血渍浸透,已分不出哪儿是血,哪儿是布料原本的色泽。
这一回,少年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如同灌满了的铅块。
陈洵的气息愈发微弱,一呼一吸仿佛拼尽了全身力气。
“咳、咳咳……”陈洵剧烈咳嗽,自少年脊背响起,灰败的面庞泛起两团病态的潮红,嘴角溢出暗红粘稠的血沫,零零散散溅落在谢寒渊的肩头。他脑袋无力地靠在少年的肩上,感觉身子轻飘飘的,轻得像一片枯叶。
谢寒渊连忙停下脚步,小心地将他靠坐在一棵光秃秃的枯树下。他半跪在地,颤声道:“恩师撑住,您绝不能有事……”
陈洵瞳孔涣散,费力地聚焦着,试图看清眼前之人的面容,嘴角扯出一抹欣慰的笑,虚弱地摇摇头,颤抖着抬起枯瘦的手,吃力地从早已被血色浸透、破烂不堪的内襟里摸索着。
谢寒渊屏住呼吸,看着他苍白却又沾满血珠的手掏出一样物什。
借着透过枝桠的银辉,谢寒渊这才看清手中握住的是一枚蝶形墨玉,上面还沾染着温热的血迹。
“寒渊……拿着……”陈洵的嗓音气若游丝,几乎要被呜咽的山风掩盖,“此玉……或许……日后能护你……周全!”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墨玉塞进少年冰凉的手心。玉佩触手的微凉与温热的血珠杂糅,烙印在少年的掌纹深处。
“恩师!”谢寒渊握紧玉佩,一股灼热感直冲眼眶,瞬间红得滴血。
陈洵眼中闪过最后的一丝欣慰、不舍,最终却如风中残烛,彻底涣散、熄灭。那只原本还虚抓着谢寒渊衣袖的手骤然失了气,悄然滑落,脑袋无力歪向一侧再无声息。
世间仿佛死寂一般。
谢寒渊僵在那里,保持着半跪的姿势,难以置信地看着怀中的身体逐渐失去温度。几息之后,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猛地攫住了他!
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死死地抱住陈洵冰凉的身体,好像这样就能留住最后一丝温暖。可怀抱里被夜风卷过,带来更深的寒意,惟余无尽的绝望。
陈洵身世凄惨,父母早亡,五岁自力更生打杂为业,每日吃得比猪差,起得比鸡早,凭借琴艺天赋自学成才,不久便靠卖艺为生,后来又做了道人,建了一个破旧的道观,取名无极观。只是后来,因香火稀少,无力再维持下去,好几个弟子离开了道观。在一次被人追杀途中,偶然撞见昏倒在雪地的少年。
谢寒渊想着,倘若他和陈洵互换身份,那日昏倒在地上的是陈洵,他会救他么?
并不会,他怎么可能救人!他只会杀人!
“恩师……恩师!”谢寒渊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铁水堵住,嗓音破碎、绝望。泪珠不受控制地砸落在陈洵冰冷的脸颊上,晕开淡淡的水痕。
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这世上唯一真心待他,将他从泥沼中拉出来,教他道理,护他周全的人,就这么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谢寒渊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无尽的悔恨与滔天恨意。倘若他早一点下定决心,未曾顾念那可笑的兄弟情分,早点杀了那个狼子野心、赶尽杀绝的大哥!恩师就不会因他而亡!
终究是被自己的一丝仁慈给害了,也害苦了他最敬重的人。
他跪坐在冰冷的土地上,怀抱着陈洵渐渐僵硬的身体,有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感觉。夜风呜咽,如同鬼哭,而此刻谢寒渊的心,比这寒夜更冷,比这荒野更荒芜。
冰冷的墨玉吊坠被他死死攥在掌心,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他心中痛楚的万分之一。
无边的绝望和冰冷的恨意,将他彻底吞噬,谢寒渊因身受重伤终于支撑不住,顷刻间倒在地上。
暮色沉沉,厚重的阴云压得天幕低垂,仿佛随时要倾塌下来。狂风在庭院间肆虐呼啸,将廊檐下的风铎扯得一阵急过一阵,搅得人无法静心。
孟颜一身素色袄子,伫立在廊下,任凭带着湿意的冷风吹拂着她的鬓发。雨势丝毫未减,密集地砸在青石台阶上,溅起一片水花。现下已近亥时,怎得不见谢寒渊的身影?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藤蔓缠绕在心头。
“姑娘,雨太大了,仔细着凉,先进屋吧。”流夏手中端着一方柔软的干帕子走近。
雨水顺着檐角连绵滴落,汇成一道细小的水线,仿佛一滴滴地砸在孟颜的心头上。
她猛然转身,乌黑的发梢划过一道弧线,甩出几滴水珠,溅在流夏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