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嬷嬷颇为无聊,抬头瞧瞧河边垂柳,再去看不远处相谈甚欢的两人。
明娘子今日外出并未着襦裙,仍旧是一身圆领袍打扮,款式虽普通,用色却大胆,烟粉与栀子色相容,似红似黄,明亮秀丽,长发梳起系上双色发带。姿容挺拔,双手背过身,颇为像太学里那些士子,有些激扬文字的那股子劲儿,就不是内宅女子的样子。
这定是浅绿选的衣裳,细细品来,品味不俗。
趁着晨光,这活泼欢快的色调,像是一株茁壮成长的孔雀草。清风吹拂,也颇为像一面迎风招展的旗子。
崔惟是除了苏记外,这群人里唯一未成亲的,少年习性十分重。他生的端正长相,眉目间自有威严,该是天生官气十足的样子,偏生穿衣打扮总爱往风流倜傥上走,好好的士子模样,都被不羁的神情姿态引歪了。
十八九岁的人了,都该做人父亲了,还长不大呢。与明娘子站在一处,比人家高出两个头,两人差着岁数呢,居然能聊这么久。
这本该是兄长带着弟弟的样子,可看情形,个高的那个神态竟越发恭敬了,静静聆听,仿佛弟子对着夫子。
赵嬷嬷也闹不准儿崔惟的想法,总之他走正道了就行。
好男儿志在四方,怎可因离家远行,便意志消沉。
崔惟也是老谋深算贺兰苏的弟子,仁心门下高材,虽非那独一个的传承人,才华不容置疑。
明娘子是最正派不过的,心善规矩,能劝着他好好履职尽责,给述之分担分担,真是再好没有的。
出门在外,还要他们师兄弟携手,才好扛过风雨险阻。
可怜老人家听不到俩人在聊的危险话题,还深深觉得欣慰。
荀真已经与大匠们钻进里圈去了,他是技术人员,不爱听人叨叨,最喜欢看实在东西。
明娘子的创造力是荀真最为敬畏的,平素总也想问上一些想不通的技术问题,但真人在眼前,他一句话不敢与人家说。
深浅两人好奇,也随着荀真往里圈去了。待娘子那说完正事,她们也该能看上个大概,回去有话儿回禀。
这边自有外面女卫护持,最是安全不过。
交浅言深,是社交大忌。
然知己相遇,畅谈一二,却是人间至高享受。
明媚与崔惟,均有此感。
“娘子,秋林堂已开门了,咱们过去吧。”赵嬷嬷向外张望,恰好看见大夫的马车驶过,看看天色,也差不多到时辰开门了。
今日行程紧凑,要转不少地方,又要出城去,可不能在一处耽搁太久。
两人闻声回头,再对视一眼,竟有些默契了。
荀真与深浅二人都已回来,擦干净烟灰,在大门口等候。
竟是聊了这样久,明媚默默回忆,说的似乎有点多了,但约莫还在仁义礼智信限制范围内,没太出格。
崔惟骑在马上,脑子里轰隆轰隆的,双手全凭肌肉记忆控制马匹,深觉若无今日聆听,当真要死而不肯闭目了。
他一向是觉自己独自清醒,悲哀于世人皆醉,即便是老师贺兰苏也不曾有他这般真知灼见。
未曾想某一日,当真有人高屋建瓴,将他从井底扥了出来。原来,世界之广阔他竟是只窥见一隅罢了。
皇权如何,秦州如何,他从前以为泾渭分明的,如今想来居然不过是一丘之貉。
刀子割肉与温水煮青蛙,难道还有谁比谁高尚么。
这等颠覆,几乎重塑了他从老师那里继承来的世界观。
明媚完全不知道,崔仲芳从她遗落的只言片语里,几乎推导出了世界真谛。
秋林堂
一辆马车停在路旁,马匹神俊,黄衫女子下车正要入内,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扭身向后看来。
明媚跃下车,正与她对上视线。
“薛大夫安好。”赵嬷嬷上前,主动向女子行礼。
女子连忙避让,又与赵嬷嬷见礼,“嬷嬷别来无恙,可是庄子上病人有事寻我,待我取来药箱,这便走吧。”
“水娘子几个都见好了,是我家夫人向薛大夫道谢来了。”赵嬷嬷忙拦着她,晓得她性子,开门见山道。
薛大夫目光如炬,掠过道路,望向对面坊门,见穿圆领袍的女子抱拳长揖,便回了一礼。
“既然不是病人的事,便罢了,无需道谢。堂内不多时便要来人求医,嬷嬷与贵府夫人自便。”说完,薛大夫就要进门,面上已不见了初时热忱之色。
“不敢打扰薛大夫,只有一物涉及产妇生死,恳请一观。”明媚见此,急忙上前,掏出一封绿蘭笺来。
赵嬷嬷见了熟悉的花笺,瞬间头大。
脑子还在嗡嗡嗡的崔惟,也转过头来,盯着那薄薄一张纸。
荀真下意识的干咽了一口,摸了摸脑袋,出汗了。
气氛突然开始焦灼,仿佛整个街面都安静了下来。
明媚与薛大夫被搅扰,两人都环视了一圈,没觉得有什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