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普两人一左一右踏上门口的四级台阶,走进这个没有门的小店,窄窄的走道旁挤着开放冷柜和阶梯状货架,突如其来的冷空气使徒书贯打了个哆嗦,这不是他的舒适温度;汁水充沛的水果像金字塔一样堆着,表面有一层薄薄的冷凝水,这也不是他的舒适湿度;各类芳香烃混合着腐败的味道,那筐过了赏味期的香蕉上盘旋着几只苍蝇,这也不是他的舒适环境。
普罗感受到了他的不安,“这里让你不舒服?”
徒书贯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走出去?”
“因为……”他说不上来,在寒冷、潮湿、混乱的掩盖下,有另外一种东西深深地吸引着他。
“生机勃勃的,”普罗像托起婴儿一样捧着一串葡萄,低头看着它,“不是吗?”
那个梗在徒书贯喉头的词语突然浮现,“对,生命力。”
普罗依然恍恍惚惚的,把葡萄放在徒书贯的手掌上,“新鲜是一种很脆弱的东西,转瞬即逝,只有新鲜的水果才会潮湿,只有新鲜的水果才会腐烂。”
徒书贯若有所思地看着普罗头顶的发旋。
普罗忽然回过神来,“不好意思,我刚刚走神了,我说什么了?”
“没事,没什么——”徒书贯另起话头,“这葡萄有小又圆,不会是远古时期那种野生葡萄吧?”
普罗忍不住笑了,“当然不是,每年都会推出新的品种,谁还记得它们的祖宗,它叫慕斯卡香水葡萄。”
徒书贯感觉很新奇,重复了一次它的名字。他像第一次逛水果店一样,认真阅读每种葡萄的商品名。
普罗心里有些疑惑,以徒书贯一掷千金的雄厚财力,不该这么没见识的样子,是不是这水果店太平民了?有钱人家有另外一套专供品种?
他像一个卖宠物的中介一样给徒书贯介绍:“这是去年的明星产品,阳光玫瑰,今年好像没什么人提它了;这是今年最当红的妮娜皇后,徒老师你一定要试试它;这是甜地球,很奇特的口感。”
普罗撕了两个袋子,打算给徒书贯买几串,今天给他整个葡萄专题。
徒书贯仔细打量起了那一大卷塑料袋,就好像它是什么很新颖的东西。
普罗猜测,正如有钱人的生活他无法想象,平民的生活有钱人也无法想象。他把一个塑料袋递给徒书贯,给他示范,用两指搓一搓开口,上下一抖。
徒书贯新奇地看着塑料袋像热气球一样鼓起来,他注意到另一堆漂亮的葡萄,长得像多肉一样,呈饱满的椭圆形,靠近藤枝的底部是浅绿色的,尖上是紫红色。
普罗提出建议,“那个看看得了,说实话不太好吃。”
徒书贯遗憾地摸摸它。
普罗提了两大袋葡萄去排队结账,徒书贯又要掏他的皮夹,普罗打断了他。
“徒老师,排队的人太多了,找零会比较麻烦,让我来快速线上支付一下。”
“那我——”
“不,这次让我请。”
徒书贯看起来并不同意。
“那下次樱桃专题的时候你再请好了。”
徒书贯这才欣然接受了。
普罗一边掏手机,一边顺嘴说:“我待会儿问问老板能不能借水龙头冲一下。”
“啊?这……”徒书贯感觉很不好意思。
普罗反应了过来,忽然咧嘴笑了,“徒老师,我以前跟你一样,现在也变成求人办事的行家了。”
“你觉得这是一种进步吗?”
普罗仔细想了想,“世俗意义上来讲,内向变成外向,这应该是一种进步。但是,我自己感觉……我好像把人与人之间的社交变成了借东西的途径,而我也变成了借东西的工具。”
“这种感觉很不好?”徒书贯同情地看着他。
普罗点点头,“我再也不能把某个师兄师姐看作是一个有性格的人,我喜欢就结交,不喜欢就远离。我给他们贴上了各种各样仪器的标签,我时刻记得我有求于他/她,我会不自觉地捧着所有人,我对他们由衷的欣赏也显得好像是利益相关,我不再是一个平等的人。”
徒书贯显然没有经历过这种境遇,但他在努力理解这种感受。
刚好到他俩结账了,普罗早就准备好了付款码,他知道老板喜欢这种早做准备的顾客,方便他下一步借水洗葡萄,就在他付款之前、即将开口之际。
徒书贯突然抢先一步,“请问可以在你们这儿洗一下水果吗?”
普罗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他。
徒书贯正尴尬地屏着一口气。
老板其实没想什么,“当然行啦,小峰,帮这两位客人洗一下。”
徒书贯试图代入普罗去别的实验室借东西的视角,跟着一个陌生的引路者,进入了一个陌生的环境。他快速观察着四周,必须要一次就记住来的路线;客气地瞥过每一个遇到的人,记住他们的脸和名字,以及地位尊卑。
一种局促不安的情绪从心底涌出,但他又要假装镇定自若;他虽然要假装镇定自若,动作又不能慢吞吞的;他要做的操作很多,但又不能让台面显得很乱……
普罗看起来已经适应良好了,一边跟“小峰”谈笑风生,一边仔细地把每颗葡萄都摘下来,洗得干干净净。
等他俩提着洗好的葡萄走出店门时,徒书贯长呼一口气,“我刚刚情景模拟了一下,这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普罗感激地看着他,“对我来说,能有一个人理解我的感受真的很重要。”
徒书贯拍拍他的肩膀,“不论这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屈从,你都是完成了一个困难的任务。”
“谢谢。”徒书贯的肯定让普罗开心了许多。
徒书贯提着一大包水果在人行道上走得更艰难了,“咱们现在要去哪儿?”
“我们去中央绿地吧?”
“好呀,我只见过它的图纸,但还没自己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