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远!”
“不不不,徒老师,”普罗指着校门,“只要出了那个破大门,我们就算在旅行的过程中了。”
徒书贯嗡的一声开了出去。
平时两人都是早晚高峰的时候在路上堵着,还从来没见过如此空旷的街道,徒书贯从这个红绿灯一眼能望到下一个红绿灯,一踩油门就到了,心中升腾起一种爽感,真通畅啊。
他们只花了平时一半的时间就开到了外滩,一大幢楼一大幢楼紧挨着,单面竖着就有二十多列窗户,显得又大又重,普罗喘不上气,像在忍受着极端的超负荷。
徒书贯注意到了他的异样,“你怎么了?”
普罗痛苦地按住胸口,“坏了,我好像共情了这片土地。”
“共情土地??”徒书贯不敢置信地重复了一遍。
到了过长江隧道时又轮到徒书贯喘不上气了,普罗问:“徒老师,你为什么这么紧张?”
“我一想到长江在我头上流就觉得可怕,如果隧道塌了,我们逃无可逃。”
普罗以乐观的语气说出消极的观点:“要是那么倒霉,就只能死喽。”
徒书贯哭笑不得地看看他。
两人像大逃亡一样疾驰出城,过了龙东大道的收费站,普罗从后视镜里看到城市的尖顶快速后退,又看看左右草木杂生的景色,心情忽的一松——城市已经被甩掉了,他们进入了自然的怀抱。
车轮虽然仍旧高速旋转,但可能是地广人稀的原因,显得车速并不快,普罗欣喜地看着窗外闪过的二层小楼,瓦片闪着宜人的阳光,把车窗打开了一条缝,凌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
“嘶——”徒书贯缩了一下肩膀,“你不冷吗?”
“徒老师!你闻到了吗?”
“什么?”
“明火做饭的味道,天呐!竟然还有人烧柴!”普罗深吸了一口气,把窗户关紧,“你不喜欢乡村吗?”
“额……我不想冒犯任何人,但是实话说,我很害怕村里的居民。”
“什么?”
“因为他们没完全开化,我承认,当然有很多农民保有淳朴的善意,但他们在淳朴的同时又不知大局、见识短浅、爱嚼舌根、蛮不讲理、爱占便宜、分厘必争,这也是很多年轻人不愿意回归乡村人际环境的原因之一,你看那些乡镇基层工作人员有多难干,我跟他们处不来。”(后面会考)
徒书贯说的确实是事实的一部分,普罗摊了摊手,“所以你喜欢读自然风光的描写,但不愿意生活在真正的自然风光里?”
“好像……可以这么说,纯自然是野蛮的、危险的、不可控的。”
“所以即便有机会划着木船在瓦尔登湖上漂荡,你也不会这么做是吗?”
“我光想想就紧张,如果掉进湖里了怎么办?如果我找不到方向了怎么办?万一我的船被水生植物缠住了怎么办?”
普罗咯咯笑了起来,“徒老师,你多少有点儿被害妄想了,可能实际做起来什么危险都不会发生,但你失去了泛舟的乐趣。”
两人说着话,已经来到了国家森林公园的门口,徒书贯去停车,普罗去游客中心接热水。
由于门庭过于寥落,连票价都打了半折,偌大的森林公园空荡荡的。
徒普二人各握着一杯热水,沿着没有紫藤的紫藤长廊走,目光所及之处一朵花都没有,只有零散的几小片还绿着的草,没有尽头的水杉比肩而立,因为光秃秃的没有叶子,像一根根长须的山药。
普罗本以徒书贯会大失所望,没想到他新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他们如同进入了一个被网起来的世界——
长廊的顶上拉着白色的网,垂下密密麻麻的绳子,引导来年紫藤攀爬和下垂。
两旁的土地被垦成一道一道的,里面种着不同品种的郁金香小苗,每一小块花圃都插着一个小牌子,上面写着移种日期和品种,又用超长的绿色尼龙网保护这些小苗。
硬铁丝缠上尼龙绳,扭成兔子的形状,兔子的肚子和头颅里装满营养土,用网兜起来,等到不同颜色的小花覆盖住这个龙骨的时候,看起来应该是很可爱的,但现在看起来非常恐怖。
此时此刻,这里没有一样东西是美丽的,没有一丁点浪漫的气息,通通都是人工劳作的痕迹。
工人大哥们穿着迷彩劳保外套,草绿色的劳保鞋上干了一层黄色的土,耳朵上别着半根烟,推着推车慢慢地走来走去,机械地听从工头的指挥,用脚把花艺造型里的旧土晃出来,再装上新的。不是他们想磨洋工,而是努力做也换不来更多。
他们可能并不理解自己混合的这些土和木屑都起什么作用,也想象不出这里春暖花开时的样子,因为花开之后,他们已经远赴另一处工地,继续身陷尘土里了。
普罗同情地看着这些卑贱的建设者,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句白居易的那句“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工人和农民确实有徒书贯所说的那些臭毛病,但那不是他们个人能力的局限性,是他们命运的局限性。
那时的他还不能料到,在不远的未来,他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成为自己同情的那批人之一。
(衷心地呼吁所有的青年小说家们,少写点儿空中楼阁的现代霸总和封建帝王吧,看看我们的现实世界,看看那些挣扎的小人物,他们被淹没在时代的洪流里,甚至都不能留下一个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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