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释天之间许久没有提起过“恶疮”一词。从前他用这两个字来轻我,却在不知不觉中,落入到一语成谶的诅咒中去。
如今我旧话重提,他先是一愣,而后缓缓起身,渐渐拉开与我之间的距离。
付骨恶疮,岂是说剜便能剜去。
释天自忖为神之路走得滴水不漏,可今日才发觉自己早就满身疮痍,随时将倾。或许,还有可挽回的余地,那恶疮尚不致命,若能及时除尽,为时不晚。
于是,他颔首应道:“好。”
我不敢抬眼看他,怕自己不舍,也怕自己舍了,心却要裂开。
身前久久没有动静,异香也终于散去,我才抬眼寻看,已然不见他的身影。
这样才对,他来也好,去也罢,都不用知会,六道神本就该不受羁绊。
暗无天日的恶鬼地界,风似血浆粘稠,刮得人浑身腥味。抬手抹泪时,袖管里拢住的一缕异香悠然漏出来,我贪婪地深吸几口,刚抹净的泪又纷纷落下。
好在,此处有的是震耳欲聋的哀嚎与恸哭,千千万万万心有不甘的怨灵撕心裂肺地扯着喉咙,我借着他们的癫狂为遮掩,才敢低哑地哭出声音。
末月出来时,亦哭得绝望,哭得撕心裂肺。一看见我,腿一软,再也撑不住了。
我上前扶住她,提袖为她擦拭额角的血污。入地狱道,哪能不染血污,而她身上却一道伤口也没有,满身都是他人血。原来落仓也不是毫无心肝之人。
“莫哭。莫哭。”我轻轻拍抚她背心,不住低声宽慰,像在哄睡婴孩。
“落仓他...他不许我留下...他拿刀...架在我脖子上,说我不出去他就杀了我。他说...这是他该赎的罪,和我...没有关系...我不配与他同担这份罪...”
冰块似的一双手无措地握住我,冷得我一激灵。
“落仓他讲话一向很难听。等他出来,我和你一起骂他。”
“他...还能出来么?”
“能啊,怎么不能。他的罪总有赎干净的一天。”
末月整个人轻飘飘贴在我身上,听我这样说终于提起精神挺直了身子,拖着哭腔问我:“真的么?”
“真的。”
“六道神说的么?”
“...对,他说的。可是,末月,余生漫长,你真的不要耗费在落仓一个人身上。移情...并没有你以为得那么难。你看,我不就做到了么。莫要说是情,哪怕是志、道、愿,又有哪一样非得矢志不渝不可呢?”
借着开解她,我也顺便开解着自己。
她摇了摇头,“聪明的人才有本事移情,我蠢,资质不够。”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不轻不重地刺在戴过龙骨扳指的骨节上,也没有很痛,只是那里似乎有道筋脉,突突地跳了两下。
我不自觉地交握双手,揉了揉那里,续道:“你可知道,落仓哪怕从地狱里走出来,走到光明里,他还是会推开你。他会说,你不配与他共享前程。”
“为何...我不配?”她抬起湿漉漉的脸,楚楚可怜地望着我。
“你没有听懂我的话。不是你不配,而是落仓他没有福气去过阳春白雪的温暖日子。他这一生,注定沉溺于杀伐,谁也改变不了他。”
“我并不想...改变他。我只想陪着他。”
猩红色天幕下,末月好像一片摇摇欲坠的花瓣,柔软,细腻,虽与四下光景格格不入,却因为一点执念,很有可能会碾落此间。
“你陪着他有什么意思呢?他始终不会看重你。末月,世间众生,各有各要奔的前路,哪怕是庭院里的一圃花也不尽相同,有的为朝露而活,有的为月辉而活。你这一生将情爱看得最重,他这一生将血性的欲念看得最重,都无可厚非。只是,你的一生与他的一生注定难以重叠。”
末月终于缓过些神,气息逐渐平稳,脸上恢复了血色,却仍是泪流不止。
她听罢我的话,垂眼思量片刻,摇摇头不以为然,“无须他看我多重、待我多好。只消在身侧留一方位置给我足矣。玉儿,你可曾想过是你对情之一事矫枉过正?难道偏要两个人都将彼此看得重于一切,愿意舍弃一切只为一人,才算得上是情么?各有前路,但彼此为伴,难道不完满?”
我心里一激灵,她的话的确切中了某些我不愿细想的要害。可我还是不愿去细想,只反问她道:“你愿为他下地狱,他却道你不配,这样的情你觉得值么?”
末月没有回应我。
临别时,她背对那仿佛要将人生吞活剥的地狱入口,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对我道:“落仓出来,你告诉我。”
“好。若有良人,你索性把他忘掉。”
她笑着摇摇头,“你我到底不同。你能做到的事,我却做不到。”
“末月,其实你活得比我自如。”
“按你的话说,都无可厚非。”
从此后,每至初秋叶落花残时,我总会想起末月,想起那朵开在地狱入口的娇嫩花蕊。而同样是在那一天与我不辞而别的释天,却被我刻意掩埋进心底,从不轻易想起。
我与末月都没有听进彼此的规劝,执拗地继续过着自己的日子。
转眼年关将至,我离群索居,这种热闹团圆的节庆是想过也过不成。
在这一天,无论是仙界还是异界都要举办宫宴,四处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也就唯独在这一天,异界和仙界沐在同样的氛围里,让人心生两界其实没有什么区别的不实之感。
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庭院里,像个旁观者去审视外界的热闹,才发觉哪怕只是过个年,异界与仙界的初衷也大相径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