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像一记重锤,敲在连莲心上。
她像一片落叶被时代的狂风吹得东飘西荡,从城市到农村,又从农村回到城市。作为在时代浪潮中颠沛流离的一代人,连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原来不止她一个人在思考活着的意义。
陈默笔下的文字,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这些年的挣扎与求索。
并不是心动,她只是好奇。这个看似普通的年轻人,为何能写出如此触动她内心的文字?
连莲不动声色地在大杂院里打探着消息,就像当年在乡下摸清大队里的人情世故一样。
不出三天,她就摸清了陈家的底细——陈默父母早逝,寄居在大伯家,有爷爷奶奶偏爱,日子倒也不算差,如今回城后突然开始展现写作才华,除了报纸杂志上的诗歌文章,大杂院里还在传陈默还参与了电影创作。
连莲并不觉得陈默的照顾是因为喜欢她。可能只是因为外表产生的好感,还有对她身世背景产生的怜惜。就像王强,他喜欢人的表现就是欺负人引起注意,连莲只觉得这样很幼稚。
那些大队里的青年还知道帮喜欢的姑娘干活呢,会偷偷帮她挑水、劈柴,尽管她从不接受,但至少心意是真诚的。而城里这些年轻人的所谓“喜欢”,要么是居高临下的施舍,要么是带着优越感的戏弄。
连莲的日子就在这样的寒冬里艰难熬着。每过段时间,她总要裹紧那件洗得发白的棉袄,在胡同口的煤站排上两个钟头的队。取暖时,连每添一块蜂窝煤都要精打细算,毕竟街道办每月配给的煤票,是绝对不够用的,定量烧不到半月就见底了。
直到那个飘着细雪的午后,“糖葫芦”姑娘的出现。
连莲见苏同志的第一面就知道她是游客。她穿着米白色羊绒大衣,领口一圈蓬松的绒毛衬得脸庞莹润生光,黑色小羊皮靴更不是普通人用票能买到的,更明显的是她开口时没有口音的普通话,一听就知道不是本地人。
让她印象深刻的除了那串硬塞到手上的糖葫芦,还有那双澄澈如琉璃的双眸。那眸子明亮得像是蓄着两汪清泉,没被生活磋磨过,没有半点疲惫与麻木,清澈得能一眼望到底。
这样纯粹的目光,在这座灰蒙蒙的北方城市里实在罕见,让她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串裹着晶莹糖衣的糖葫芦。
连莲并不是贪嘴的人。对苏同志手上的糖葫芦产生渴望,纯粹是因为这段时间她几乎没怎么吃饱。回城后的日子竟比在乡下时还要拮据,毕竟在村里还能捡柴火,在城里却要花钱买煤。每月那点微薄的安置费,买完定量粮和蜂窝煤,连买咸菜疙瘩都要掂量再三。
甜味在舌尖绽开的那一刻,连莲人生中第一次尝到了这个京城孩子最寻常的零嘴。说来讽刺,她从小在胡同里长大,父亲还是国营厂的高级钳工,家里条件在街坊邻里中算是不错的。
可她从来没有过零花钱,就连过年时亲戚给的五毛压岁钱,也总会被继母以“给你攒着买新鞋”为由收走。而那双打了补丁的棉鞋,她整整穿了三个冬天。
懂事的孩子不会哭闹,不会提要求,不会让大人感觉麻烦。这是六岁那年,她因为偷吃只给哥哥准备的江米条挨了一巴掌后,自己领悟的生存法则。山楂的酸涩混着冰糖的甘甜在口腔蔓延,让她眼眶有些发烫。
再次见面的除夕夜,发生的每一件事都超出了连莲的预料。那日她出摊的目的,除了蹭公家的煤炉取暖,还有个不便明说的原因,为了避开陈默。
都说好奇是爱情的开始,可是对于连莲来说却不适用,她对陈默的探究欲止步于一种难以言说的违和感。
当她偶然发现那些直击灵魂的文章竟出自这个邻居之手时,确实对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陈默的文字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时代的迷茫与阵痛,字里行间流淌着对命运的深刻叩问。
可越是了解,陈默身上的矛盾就越发明显——他笔下写尽苦难,现实中却活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少爷。
连莲在与他的交谈中,丝毫感受不到那些文字背后应有的思想深度。
能写出《人生的路,怎么越走越窄》这样振聋发聩文章的人,却彷佛和这个时代格格不入。他笔下的文字像是从黑暗里淬炼出的火种,可现实中的他却连煤炉子都生不好。
有时候连莲会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苛刻——毕竟,不是所有的才华都需要在苦难中展现。可那些文字的表达,分明是从泥泞里挣扎而出的呐喊,和陈默养尊处优的表现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