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头,同时接过安多米扬手中的茶,热气蒸腾中,她靠在椅背上,扬首示意他可以正式说明理由。
“——再继续留在北部,我随时都可能没命。”他言简意赅地说。安多米扬蹙眉:“兄弟会发现你了?”他点头:“柯云森可能一开始就明白我是谁,毕竟有太多数据只有‘环月’团的高级军官才可能拿到,同时,只要他稍微有一点了解南部的传说,就知道对‘海渊’记载最多的并非沃特林,而是阿奈尔雷什文。既是‘环月’军官,又是阿奈尔雷什文出生,他不得不怀疑我,此后也频繁试探我的忠心。他多次对我说起封魂棺和我研究的关系,使我去北海探查它的去向,我已拖延了近一年,让他很不耐烦。”他解释,喝了一口茶,面色平常:“不过最关键的是,柯云森知道随近年蓝星爆发越发频繁,我必须多来南部记录数据,不可能在营指挥,他特意频繁使霭深派出诺德军队以报复纳希塔尼舍战争为由进攻白山卫城来确认我的踪迹,如是数回,他如今已相当确定。我上次私密集会差点被杀。”
她听着,利落地点头,询他细节:“说实话,你自从告诉我你潜入了兄弟会,我就非常怀疑你的隐蔽性,毕竟你要知道,叙铂,不显眼可不是你的本领,虽然我不知道你如何做出了‘研究’,但只要是参加私密集会,每次出席都是冒着性命危险。我不奇怪你差点遇刺,更好奇你如何脱险的。”安多米扬问:“究竟发生了什么?”
叙铂,以他通常乐天而透明的神情,忽而浮现出一阵阴影和深重的不解。
“……记得我跟你说过,柯云森能和一个自称‘米涅斯蒙’的事物交流吗?”
“记得。我以为那是什么黑话。你不是说你也可以和米涅斯蒙交流吗?”
他苦笑。
“那是我的敲门砖。我猜兄弟会内部应该不止一个人可以和‘米涅斯蒙’交流,实际上也确实如此,只不过所有人得到的信息未必一样,只有柯云森特别显著,因为当他和‘米涅斯蒙’交流的时候,必须是公开且有征兆的,通过一块石头,且表现得像是被什么事物干扰了一样。”
“这我不明白。”她耸耸肩。叙铂摆手:“不必明白,总之,是那个声称‘米涅斯蒙’的存在救了我一命。”
她眯起眼。
“它想要你的研究结果?”
“正是。”他点头:“幸运的是我也经常说,‘米涅斯蒙大人希望我能完成研究’,因此证词一致,让我从地下走了出来,但可以想见,我未来身边必然是布满眼线,所以我必须尽快行动,安多米,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她却自有思索。
“……‘米涅斯蒙’。”她念道:“我听说这个白龙心之主确实很有异常。不是在破坏力上的本领,而就是这类飘忽的,像什么法术样的东西……”
她垂头看他:“这不可能真的是米涅斯蒙吗?”
他笑得合不拢嘴。
“不可能。”叙铂.阿奈尔雷什文说。“你如何确定?”安多米扬.美斯明眯眼问。他的笑容越发灿烂,含着些黯然。
——那颗心。
(因为我就是米涅斯蒙。他心想。)
但确实如此吗?米涅斯蒙是什么?他思索道,坐在紫宫内的椅子上,眼神飘忽。
他是一个灵,还是说,它不过是一种容器,承载着那透明的,无边至广的计算性力量?
(不。他已经放弃它了。为了用这意识状态的反转去摒弃无数次使他失败的内涵性的错误。
但,那实际原因——)
还不是时候。他闭上眼。
他不说了,她便耸肩,正色问:“大体情况我明白了,今后会派人保护你。”她交叠双手,沉声道:“所以,你要我帮你什么忙?”
叙铂深吸一口气。
“我希望你帮我杀死柯云森。”他说。她漏了一口气,面露不可思议:“杀了柯云森?你觉得我们没试过吗?这和直接同联盟发动战争也没差别,第一,小规模刺客突破不了防线,第二,很难确定他的行踪……”
“八月中旬,他一定会出现在沃特林。”他飞快道,不知怎么,声音有点发抖。她见状错愕,因忽见阳光在他眼中,如有金光欲溢出。但她没继续在意——因眼下的信息太重要:“你如何确定?”她抬手:“八月中旬?有没有具体时间?详细地点呢?”他摇头:“只能确定应该是八月十三日到八月二十日之间。那个时候我也会去沃特林,因为这期间会有一次月全食,如果不错,星群会爆发得很厉害,对数据结果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这次月全食和星象的综合,会让柯云森也有机会得到我的研究结果,毕竟它的过程只是麻烦,不是复杂,以他的能力完全有可能,我特意在上次会议中提到了这一点,就是为了让他现身。”
“这不够有保障。”她闻言摇头:“尽管值得一试,不过后果依然很严重。你确定他会现身吗?”她抿唇摇头:“首先,确实得先给你派个护卫队。不管他会不会来,可以确定的是他绝对会想要你的命——不。”
她变了神色:“不。有前提,只有在你非常想完成这个研究——即使在你的身份已经暴露后,也必然会去沃特林——哪个城市?”
“地脉在那时天马座正下方的那座,”他回答:“喀朗闵尼斯。”
“——又是喀朗闵尼斯。”她忽而皱眉,似唤醒了不快的回忆:“可真是撞到了一起,是不是?”她摇头,继续:
“同时,他如果一定要趁这个机会要你的命,而他也必须亲自获得这个数据,才一定会到喀朗闵尼斯。对不对?”
“正确。”他点头。
她看着他。
“多大的把握?”她问。他沉默了一会,开口:
“很大,可以说是绝对,必然。”她挑眉,问到底:“为何?”
他摇头,妥协了:“我现在不能完全告诉你,安多米。但柯云森很可能不仅知道了我是谁,他更知道我是什么。”他看着她的眼睛,恳切道:
“如果他知道我的身份,一定会想杀了我。我可以自己当诱饵,引他出来,请你派出你最强力的队伍,在喀朗闵尼斯将他杀死。”
她沉思许久,垂头望向桌面,继而长叹一口气。
“你很想完成你的研究——叙铂,我注意到其实你都不是在意自己的性命——也不是我们民众的安全——你在意的是这个研究。”
她望向他:“为什么?我以为我才是对‘海渊’更感兴趣的那个。”
她看见他的眼眸是深邃纯净的。
“为了真相,安多米。”他轻声说,使她略有动容,因见这已有沧桑的面容中,浮现孩童般的神情:“‘海渊’的对面存在着什么。那就是一切的答案。”
她神情挣扎。如果答应了叙铂——接下来很可能面临的就是全面战争,而能反应的时间已很有限。
“……什么一切?”她低声道:“什么答案?”
“一切的一切。”他只回答。
两人沉默了很久,窗外藤花飘落,似乎该说的论据都已彼此呈现完毕,只有简短的,似劳累后的叮嘱彼此重复。
“……据说柯云森还有其余理由。”叙铂.阿奈尔雷什文说。
“你要知道,叙铂,”安多米扬则回答:“这一次行动带来的很可能是西部战争。”
正在这时,门被敲响了,两人并而抬头,似被从梦中唤醒。安多米扬抬声:“哪位?”
门口寂静片刻,继而是在那花雨纷落中如海潮深沉的声音,冰冷而暗藏汹涌:
“是我,安多米扬阁下。”
是那个年轻女人,曾在神下宣誓慈爱——却有比谁都冰冷的眼睛。叙铂.阿奈尔雷什文在这时转头,看向安多米扬的面容,似在提醒她某件事,某个呼之欲出的选择,正在她有些纠葛地点头道,进来,的时候。
门开了,透出一束光,和一抹黑暗的海色。两人未说话,门外,安伯莱丽雅已在看着他们,沉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