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敞亮的,海清文却感头皮发麻:他对封魂棺倒不陌生,国会山中就摆着一些,而那被和墓葬所相联系的毛骨悚然的旗帜,很大程度上被英雄主义的气息削减了。知情人通常会认为封魂棺封印的是魂魄而非□□,自然也不存在死亡,但从俄知维的神情中,他能看出,起码,她所发现的这些封魂棺内,封的不是灵魂。
“……里面有尸体?”
海清文问;俄知维点头:“大量的尸体,全部都已腐化了,我将骨头带出来化验了一些,半衰分析显示这些人的死亡时间在五万和三万五前年前不等,深处可能更久远,且尸体上没有残余任何的灵能,推测可能早已被封魂棺抽干了。但棺材内倒是残余了一些陶制品,我从来没见过——东西我没拿过来,但拍了照片,海大哥,你可看看。”
手机被递过来。海清文皱眉看着,见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个挺精致的陶碗,大约是在表层涂抹了北地的黑土,烧制成黑色,而用刀刻出了底下的白纹;画风有些抽象,但也不难看出,似乎是一群体型小的人类,对着一个若女性样的人物在跪拜祈求,余下的背景皆是波浪,无疑是海。他的眼眨了眨,几在电光火石间,闪烁其中的联系:
海——祈求——舟?
海清文滴下汗水。复而,那日蔺闻彦的话语又浮现在他心中:还对面的那片陆地,是片属于神的土地。
四下安静,过了许久,海清文才开口,声音艰涩:
“……封魂棺,才是通向海对面那片陆地的‘舟’,” 海清文喃喃:“这陶碗的主人,是希望通过进入封魂棺……前往那片陆地……?”
言毕,海清文似想到了什么,猛然抬起头,看向众人,道:
“那——难云阿,那个所谓‘厌能’的分身——他的灵魂不是被封魂棺‘泄露’了,而是——”
“没错。”有人迅速接上;连胥息能都正经了些,抱臂道:“要这么推测,唯一的可能是,厌能‘通过了’封魂棺的考验——他的灵魂,或者,起码是他的一部分灵魂,乘上了封魂棺的‘舟’,去往了海对面的陆地,但反被炼金学会捉住,生生拖了回来——你要问我是什么考验,我也不知道,只是你要观察过封魂棺内不同人身体的状态,就不会否认这个猜测。”
胥息能撇了撇嘴:“我和佑南关系好,让她帮我看过——我们的大英雄蔺耘师爷的身体,一点腐烂都见不到,相反有些人的身体,就像知维姐看到的一样,已经风化了。这固然跟灵能含量有关系,但已经提到了灵魂——你觉得这差别会是什么?”
海清文面露那极度的纠结。他看着手中照片里那身体弯曲,跪地祈求的人群,没法说出口;倏忽,他眼中,又是蔺闻彦那无时不刻,不含着审判和惩罚意味的神情……
“是灵魂的纯净程度。”
海清文回过头,见开口的复是魏承运,他仍抱着臂,对他道:“不是在善恶意味里的纯洁——而是纯净,也就是灵保持灵自身性质,不被物质所干扰的能力——我们从蔺闻彦那儿可以知道,东乡的大神刹山不像厌能,从未有挣脱封魂棺束缚的迹象,这恰恰可能是因为我们两地对灵能的使用方法不同所导致的——西土炼金术的最高追求和大能,就是炼化纯净的灵魂,而东乡的道法,相反则是将灵和物质紧密结合,通过灵大规模,超距操纵物质,用灵肉结合的规律调幅肉身寿命,倘若如此,”魏承运推测道:“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是厌能的分魂脱离了封魂棺,而不是刹山。海大哥,到这里,你还可以说这只是个猜想,但我们另观测到一证据,让它很有可能是事实——知维姐,你说罢。”
海清文被这种分散的叙述弄得满身大汗,但,另一方面,他也知道,正是因为这种各司其职——集思广益的分工,这种拼接细微,众人所推的结合,使得这个令他毛骨悚然的真相缓慢浮出水面——水面!这个词,在他手中的那照片的映照下,也显得变了味,他见俄知维转头,拿出了一样包在布里的物件。那布缓缓摊开,露出内里的含物,海清文看见,竟是一块洁白的骨。
他说不出话来:此生,他都没有见过如此洁白,剔透的骨,像是一把锃亮的刀。俄知维开口,道:“我没带那陶器,怕损坏,但这骨没问题——它坏不了——这骨头是件极其强大的法器,虽然这恐怕不是它本身的用途,”她垂头,低声道:“这只是变成了它的性质。这骨头是我们也是我们在山中发现的,但不在封魂棺里头,而在外头——显然,这曾经属于一个守墓人,他身旁还有坐垫,身上也有衣服。唉。”
她叹了口气:“我也不想和你打哑谜——但你猜猜,半衰分析显示,这骨头来自多少年前?”
海清文一头雾水,茫然道:“……五万,六万年?”他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只看俄知维缓缓摇头。
“——它来自现在。”
俄知维说。海清文可见周遭五人都是面色凝重,随这一句话,鸦雀无声:这块骨头,肉身腐化——来自现在。
“——无论怎么测,这骨头里都没有任何衰变的迹象——你也可以说它不来自现在,而是无限地处于诞生的一刻,然后固定地,不再变化——而,相反,这骨头里蕴含的灵能积累量,反倒该显示它很古老!如果以正常物体的灵能流通量计算,这块骨头存在的时间,大约在六万到六万五千年左右——而他身上穿的衣服倒是符合近世考古原则,不需要找可利用的元素,碳周期就可以——只有两千年。这说明——”
俄知维深吸了口气:
“听神者,关于俄家的来历,只说对了一半。我们俄家古来记载,不过是一个大部分灭绝的北荒民族的后裔,因为体质特殊,易惹灾祸而颇受周遭民族忌惮,直到在覆舟山定居才时来运转,得以安居——现在看来,恐怕是因为献祭诸多族人进入封魂棺,建造了覆舟山大阵,才压住了我们身内的水,保住了一片血脉。古代的记载是对的——我们就是一个北荒民族的后裔,只不过这个民族不是灭亡了,而恐怕是……”
海清文复看手中的相片,见到其上的人形,惶恐惊惧,对着那女子模样的形体跪拜。他面前那闪耀不灭的骨,蔺闻彦的声音,众多信息一拥而上,使他摇摇欲坠。
“……恐怕是,大部分都已乘这‘舟’,离开了广陆,只留下了一部分无法离开的,而,我手上这骨头——许来自有些去而复返的族人——恰如承运所猜测,正保有那超乎常人的洁净能力——他们的灵,甚至能固定住物质,尤其是这一寸骨,令其几是不灭的,而不受外界来去的干扰,而,倘你记得,曾经作为蔺闻彦的后援,给予了他四大诀的那位大神,是在何处忽然身陨的——”
“北荒。”海清文喃喃——不错,一切都连接了起来。封魂棺——灵能——听神——
“……我们猜测,蔺师爷如此介怀难云阿等人和对面那陆地交流,‘干扰他们的内务’,”成晓云低声说:“就是因为,他的‘神’,也在那片陆地上——那就是那位来自蓝山的大神,‘广陆神王’唯乍的去处,而,封魂棺,与其说是用来封印灵魂,作为能量的储存道具,不如说它更是一种——”
成晓云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只听这工厂四处响起一阵摧枯拉朽的碎裂声,继而是那弥漫清香的木气,伴随着一阵叹息,随四周光暗光闭而起。成晓云作为阵法控制者顿时面色惨白而咳嗽不止,使胥息能惊叫:
“晓云,断了阵法,否则你会被压垮的!”
而几在刹那,四周的灵场尽数熔断,海清文只听那成片碎裂的巨响,然后是扑面而来的灰尘。他再睁眼时,心中只有惘然:阵法破灭的一刻,这工厂的真面目就迅速显露,因灵与物分离,使其不得不顺从时间的安排,衰败腐化,铁锈如山岩爬满四处,令他们如身处废墟中,口鼻中皆是那残破的气味,而,从那灰黄不尽,刹那变样的墙体深处,一个人形缓在木气的青光中聚集,见此,六人俱是紧绷,见形未聚,而声先至。
一声叹息。
“——不错,后生可畏——你们的行动迅速,推理也很完整。”
木气卷灰尘四散,众人再睁眼,看见的便是各处裸露苍白的废地,远端,‘听神者’蔺闻彦身穿道袍,对众人微笑,抬手道:
“你们的猜测是对的。我的大神,唯乍,确实在那片陆地上——这亦是我需要你众人耐心等待的原因。”
蔺闻言虔诚而恭敬地叹息道:
“而,封魂棺,它的真名,倒应叫,‘封神棺’,”他抬眼,望众人,清晰道:“只要能从这棺中出来,人魂就可真正登神——灵能突破物质的性质,相反,物质,会因其所动,念想,物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