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颜良久没有吭声,最后才说道:“她是一个在工作上敢做敢拼的人吧。”
“嗯。”
“什么时候结婚的?”
“大学毕业当年。”语气听不出情绪,但他却垂下眸。这是一个不逢时的故事。
按照新颜的想法,肯定先拼事业,其他都往后排。而那个女律师显然先成家后立业,新颜也能料到什么,低低叹口气,“她没有离婚吧?”
商衍扯了下嘴角,笑容充满自嘲。他再次去厨房。这次,他拎了两听啤酒出来,打开一罐直接递给新颜,跟她一起坐到地毯上。
冰镇的啤酒端在手里,一股寒意瞬间顺着神经窜进新颜心里,她缩缩手,改用袖子捂住易拉罐,“她丈夫呢?”
“孩子不到一岁时,他就去美国读博,毕业后留校。”
新颜没有料到竟然是这样的。
没有哪一个想要兼顾事业的哺乳期母亲会同意丈夫当甩手掌柜远赴大洋彼岸读书。更何况对方这么一走,支撑整个家庭的重担都压到她身上。养孩子本就是巨大开销,可能还有车贷房贷,甚至还要给丈夫出学费生活费。如果能体谅妻子,那个男人应推迟读书,而不是在妻子怀孕时就开始准备出国读博。
人的感情天平真的很容易改变。如果不知详情,曾在律所小花园听闻出轨电话的新颜只会觉得那是一个红杏出墙的家庭破坏者,而现在她突然觉得如果自己认识那个女人,一定会劝她离婚,跟商衍在一起。结婚了还要一个人风雨飘摇地过日子,那婚姻有意义吗?丈夫再优秀也过于自私。相比之下,商衍好多了。
然而意识到自己在思考什么后,新颜愣住。毕竟从明面上看,商衍是一个已婚女人的秘密爱人。这不叫什么“不好的传闻”,而是“背德的现实”。从三观来说,她和商衍非常不同。她一向跟已婚同事交往时分寸有礼,绝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说出来似乎挺好。”商衍漫不经心喝啤酒,话语却显得沉甸甸。
新颜思考着该怎么接话。安慰?但她忽略不了其中的背德感。批判?那更别扭。
看出她的纠结,商衍并不放在心上,“你不用安慰我。”
新颜蜷起双腿,胳膊肘支撑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心底的平均主义作祟,她总觉得商衍将秘密讲给她听,那么自己也得豁出去一下。以秘密交换秘密,这样才平衡。说实话今晚这个气氛,她也有倾诉的欲望,也希望能得到旁观者的理解与安慰。“我跟你的经历刚巧相反。”
“怎么说?”商衍身高腿长,在地上坐得不舒服,便重新坐回沙发。
“这要从一个梦说起——”
“梦不算有效证据,驳回。”
“你先听我讲完!”新颜气了,转身一巴掌拍在他膝盖上。
他做了一个请讲的手势。
“高中毕业的夏天,有个晚上我梦到自己会嫁给一个姓尹的男人。”不久后,她当真遇到了一个姓尹的男人。
“真是抱歉,你丈夫姓商。”商衍靠着沙发背,朝新颜举杯示意。
新颜脱口而出,“你等着吧,离婚后我会王者归来的!”
商衍很突然地笑了。眉目间那种寂寥感终于有所消散。
“有这么好笑吗?”新颜愠怒。
“话不让我说,笑都不能笑?”商衍放下啤酒,抽纸巾擦手。
“你肯定觉得我很幼稚。”
“确实。”
“……你对女生了解太少。”新颜决定跟他上一课,“收起你的高傲。”
“我不是高傲,我只是认为花心思琢磨一个梦,不现实。”
“《西雅图夜未眠》里,女主角和她的未婚夫在工作上见过面,然后同一天在同一家店点了三明治,服务生还刚好给他俩送错了,两人就这么认识起来。”新颜说,“女导演也是编剧,通过主演之口说这就是命中注定——那些细微的小事,不是巧合,是命运。我们女生就是这样,喜欢一个人,就会琢磨生活里蛛丝马迹的巧合,证明这是老天爷的指引,是那种只在爱情小说里才看到过的缘分。”
商衍静静地看着她,“那你的‘巧合’是什么?”
“我上学比其他人早一年,所以刚进大学时,十七岁生日还差两个月。”她从手机里找出一张大学军训照片递给商衍看,“当时我还很漂亮。”
商衍端详着那张模糊的照片,那时的王新颜满脸稚气,冲着镜头高兴比耶。
她陷入青春年少的回忆,“九月军训,好几个连队在操场上一起训练。第一天我上完厕所回来就找不到队伍了,还有一个女生跟我一起瞎跑,像村头迷路的两傻子,教官拿着大喇叭到处喊是哪个队伍的人丢了。我就这么认识了理洋,她是我在大学里第一个认识的朋友,能源科学与工程学院的。当时军训不让带手机,我就背了她的手机号,回头给她打。结果记错了一个数字,接电话的是个男生,”新颜语速越来越慢,“刚巧他是理洋的同班同学,叫尹赫。”这怎么不叫万里挑一的巧合呢?
商衍看着她的侧脸,没有说话。终于,这个被新颜记住多年,叫尹赫的人在他面前揭开了庐山面目。
“上午大课间,我去找理洋,还记得教学楼里的桂花真香啊。我站在教室后门跟她说话。一个男生从她背后路过时问‘不去下节课教室吗’。理洋回头看到他,立即说哎你记不记得——那个男生打断她的话,看着我笑着说,‘我记得,你肯定是王新颜’。”新颜望着空气中空虚的一个点,一两分钟都没再说话。
尹赫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眼睛明亮,一笑起来牙齿很白,阳光灿烂。他喜欢打篮球,晒得肤色健康。他爽朗外向,总有一种朝气蓬勃的气质,强烈得像夏日晴天上午九点的太阳,再颓废的向日葵都会被唤醒。
那时候大学生都没啥钱。新颜十八岁生日当晚,几个好友凑在一个空荡荡的教室给她过生日。到现在,她闭上眼睛都能回忆起关灯后,漆黑的教室里,蛋糕烛光下尹赫的模样。他看着她笑,大声唱生日歌,在别人笑闹着看向不同的方向时,他只笑意盈盈望着她。他说生日快乐,小妹妹终于成年了啊。
他对她多加照顾,别人只当他照顾这个不满十七岁就上大学的小不点,而新颜却有种隐晦的,心照不宣的感受,胆怯,羞涩又迷茫,像是浮萍上的一只小蜗牛,伸出触角努力探索世界。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商衍问。
“没有。”新颜也坐到沙发上,似笑非笑,“很巧吧,我单身时,他有女朋友。他单身时,我又有男朋友。”一开始她就见过尹赫的女朋友。他们是高考后的暑假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很好,在隔壁城市读书,每次来找尹赫都会跟他们这群朋友一起玩,大家都很喜欢她。
她真的太好了,好到新颜想当个坏女孩都找不到借口。
新颜拥有超高道德感,所以开始下意识回避。她想肯定不光自己感受到某些越界的感受,而尹赫也如此。他看出她的回避,依旧笑着,却不再喊她小妹妹。很快,由于学校兼并整改,兽医学院搬去异地校区,这是一个更好的拉开距离的办法。而后,似乎就彼此默契地渐渐减少联系,直至不再联系。
“我想肯定不会有以后了。所以在恋爱第一天,将他的联系方式删掉。那时是大四。”新颜说。接受男友,不是面对尹赫时那种心都快跳出来,强烈的,紧张的,整个人从头到脚从生理到心理都被吸引的感觉,而是好像两个都喜欢吃馄饨的人在路边摊碰巧偶遇,碰巧拼桌,碰巧聊得来。
商衍微微蹙眉,他怀疑王医生脑子有问题。
“我就这么恋爱,读研。研一时,我去外地办事,当时我身体不好,所以我男友执意送我过去。他的票买得急,我俩一个在五车厢,一个在六车厢。我上车时不知怎的就在想,这趟车会经过尹赫老家,会不会遇到他?结果我男友刚放好行李,尹赫就过来了。他的票刚好就是我身边的位置。”新颜的声音开始颤抖。她看到他的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几年不见,他模样如初。尹赫也看到她,新颜男友喊了两遍你好他才回神。她猜想自己当时几乎失态,然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男友跟尹赫换座位。尹赫去了另一节车厢。
“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坐下后,男朋友问她。
而新颜,连喝水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再后来的后来,研究生毕业聚会时她见过尹赫。觥筹交错之间,她听说尹赫早就跟女朋友分手了,后来他家里似乎出了点事情,所以他一直在校外奔忙。他变得成熟,笑容间多了些疏离。推杯换盏之间,他凝视着她的眼睛,祝她今后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