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驾终于姗姗来迟,开路的太监们扬着手撒花。花落下来,撒了跪拜的人满身,还有人拾起一片花瓣在虔诚地亲吻。
太监们尖细的声音过后,黄金铸成的架子浩浩荡荡地从街道尽头过来。
架子上刻着龙纹,旁边点缀着鲜花,由四个人共同抬着,金碧辉煌,隔几十里都能看清。
花纹太漂亮了,这么昂贵的物件对贫穷的乞丐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文玉雁好奇地抬了点头想看清楚,扭头间对上了侧方一双好奇的眼睛。
很漂亮的眼睛,温柔,和善,下半张脸被微微遮住,额心点着朱砂,像只小兔子。
轿子上的人也愣住了,好像没见过乞丐似的,不住地往下打量。
她很快被一巴掌用力按了回去,旁边传来麻雀咬牙切齿的声音:
“皇子皇女都敢看,你不要命了。”
文玉雁小声地和她咬耳朵,问:“你怎么知道不是皇上。”
麻雀不解释,只是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她们又跪了一会后,远处才传来一道威严的女声,声音有力,隔着人群都能听到。
声音道:“百姓们平身。”
文玉雁心想:原来如此。
她的轿子路过文玉雁旁边,依旧传来了一声“平身”。这次听得更清楚,仿佛皇上在她耳边说话似的。
声音让人害怕,不敢抬头,带着上位者长年累月浸染权力“”的气势。
龙驾远远地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周围的人才开始三三两两的站起来揉膝盖。
两个人是专门吃这碗饭的,膝盖早就跪麻了,没什么好在意的。
于是文玉雁率先开口,问道:“你见过皇上?”
麻雀答:“谁敢看陛下啊,不过我听过。”
前天我在城西要饭,陛下在那里游行。”
文玉雁想到皇上一路过来,要一直说“平身”,就莫名其妙的想笑。
她鬼使神差问到:“皇上有几个孩子?”
麻雀很流利地说道:“三女一男,四个。大皇女和二皇女正斗呢,问这个干什么?难不成你想站队?”
她嗤笑了一声,道:“洗洗睡吧,人家不至于要去吸纳乞丐的力量。”
一夜过去,小盆子果然盆满钵满。
皇上圣驾,人流都被吸引到了城西,其它地方拿的并不多,勉强维持温饱了。
五个小铜碗被一一交到了赵三手里,由她去买饭。赵三出身商贾,年纪大会办事,所有人都很信任她。
赵三利落地数出铜板,拿了个布袋子塞进腰间。文玉雁看得心痒,问:“她怎么知道就要花这么多钱呢?”
麻雀露出惊异的眼神,说:“你没读过书?”
她确实没读过,知识对要饭来说也许没什么用,几日来也没特意说明。现下诚实道:“没有,只认识名字。”
麻雀嘲笑道:“老大心算的啊,一个包子一文钱,两个包子两文钱。”
她兴致勃勃提了个主意,问:“我教你写字怎么样,我学的字都用不到地方,早晚也是要忘的,不如教教你。”
文玉雁看着她闪着精光的眸子,下意识就问:“要交钱吗?”
麻雀捶过来一拳,恶狠狠说:“我是那种人吗!废话少说,让我教你。”
她拽着文玉雁噔噔噔跑到外,就着淡淡的月光拿木棍在地上写字。地上的沙子被推开,露出的深色部分组成一个方正的字形,文玉雁就认真地记住这个样子,刻进自己的脑子里。
学了一会,两人撞到回来的赵三,她正拎着一包馒头,探着头好奇道:
“在这里干什么?”
文玉雁老实回答:“在学认字。”
她低着头,预料着即将到来的嘲笑,阴阳怪气一个乞丐学这些没什么用。
却没想到赵三正色道:“那我教你算数。”
麻雀嬉皮笑脸凑过去,打趣问:“老大是不是不想干了,在培养接班人啊。”
赵三没接她的浑话,只是严肃地说:“我希望你们能跟其它孩子一样,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麻雀心颤了一下,等人离开后才闷闷地拉过文玉雁,两个毛茸茸的脑袋挤在一起,问:“你说,她是不是有事瞒着?”
又补充了一句:“就类似于什么托孤啊。”
文玉雁努力地拔出自己的脑袋,疑惑地开口:“托孤是什么。”
麻雀的脸色有点怪异,半晌抿了抿嘴回答道:“……算了。”
她跟这个文盲无话可说。
——
文玉雁刻苦地学了十几个字,得到了这位小老师违心的夸奖。
踏着月光回来的时候,大部分孩子已经睡了。
只剩赵三托着腮坐在那,指指一旁被充作桌子的破烂神像,说:“你们的饭。”
麻雀立时欢天喜地拿过自己的一份,躲到角落里享受食物。
文玉雁在神像前看了一会,指着那个雕像问:“为何用神像?”
根据她匮乏的知识,神一般有很多信徒,信徒们会供奉神像,把它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要。
赵三讥讽道:“不然用你?”
文玉雁问:“你不信神吗?”
赵三嘲讽地笑了笑,半天才回答:“你信?信神不如信我,给我磕个头我保佑你明天还有饭吃,神可听不到你的哭声。”
她默默地走开啃自己的馒头。
——
今晚石头守夜,他没看月亮,只是低着头搓自己的衣角,捏在一起,再分开,再捏一起,再分开。
文玉雁静静地看着,突然出声文问:“好玩吗?”
庙口的孩子被吓了一跳,扑到一旁大喊:“有鬼!”
她赶紧走出来解释:“是我。”
动静惊扰了睡在外侧的赵三,她忍不住出声询问道:“安安?你不困吗?”
文玉雁比一般人睡得更少,等文娘上工时会利用这个特点多干点活,眼下也算不上过于疲倦。
她应了一声,赵三也不再多言。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事,需要一些疏解的自由,经常见阳光的木匣才不会发霉。
石头平复了惊讶,问:“你怎么不睡。”
文玉雁回道:“不想睡。”
睡不着,闭着眼睛就能看到文娘的脸,感觉到身侧还有她温热的体温。失去母亲的这段时间里,她在努力去适应,独自咀嚼所有的痛苦。
石头是这群人里面最开朗的一个,大大咧咧的外表下是一颗细腻的心,不会多问别人不想说的事,于是主动改变了话题,说:“那我们来聊天吧。”
接受到对方的同意后,他点点头,开始了自己的话题,道:“我娘是县衙的小吏,后来她死了。”
文玉雁倒是有点诧异,十分佩服他居然能这么顺利地说出口,毕竟麻雀和赵三对此都讳莫如深,巴不得把往事埋起来再盖一块大石头,这辈子也不想提起。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胡思乱想了半天,最后只能憋出两个字:“…节哀。”
石头没有介意倾听者的反应,望着远方的月亮,自顾自地说着:“她贪了钱,我应该讨厌这样的人。但她是我娘,我打心眼里也不想她遭遇什么。”
他顿了顿,把更深一层的事吐露了出来,道:“老大家的钱也许被我娘拿走了一份。我见到她的时候良心不安。
“我娘没了,家散了,她说要上京告御状,我就跟着了。我几天没睡着,最后都说了。她说,没事。越说没事我越愧疚,老大永远都那么好。”
石头似乎憋了很多情绪,内心成了一块荒无人烟的沼泽,再在这个月夜无法抑制沼泽下蛰伏的野兽。
他不再说一个字,只静静对着沉默的月轮。
神明一样的母亲,在外人眼里是个贪污受贿之人。
那永远温柔和善的文娘呢?在别人眼里究竟是怎样的?
文玉雁不敢再多想,心绪复杂地回了庙里,盯着手指上的一片清辉,慢慢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