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祥话说了一句又一句,最贵重的礼物是件精心雕琢的女娲神像,刻满了上古时代的符文,据说能保人一世安康,由国师亲手绘制。
文玉雁要是有钱,也送沈翊一尊像。刻满诅咒她的话,反正那些繁复的符文也没人看懂,更有钱一点就给沈至格也来一座。
及笄宴的重头戏在沈至格的安排下跳过,没有举办定亲仪式,最后由沈翊亲手为孩子及笄,代表着成人。
富贵人家的及笄礼果然不一样,文娘及笄用的簪子是个铜的,镶着一颗廉价的玉石,在角落的箱子里被还小的文玉雁翻了出来,十几年过去几乎看不清上面的花纹,簪身都变成了绿的,沼泽一样的颜色,带着淡淡的铁锈腥气。
沈翊掏出的这支显然是顶级货色,由美玉制成,簪身通透,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顶端是金丝点翠,众星捧月般拱着一颗红宝石,宝石被打磨得圆润,在玉石的映衬下熠熠生辉。这支簪子这辈子都不会锈,和文娘那只是天上地下。
沈翊没为人插过簪,至少这十几年于与此事。及笄就由一旁的云锦亦代为执行,他细长的手指接过这只玉簪,熟练地插进沈至景的长发里,席位上的官员瞬间连连赞叹沈至景的美貌。
被众人捧着的小公子眼眶红红的,文玉雁仿佛看见他瞪了云锦亦一眼,后者仍旧温柔地笑着为他整理好了散乱的发丝。
沈翊的手按在孩子的肩膀上,一脸欣慰地看着长成的沈至景,母子二人在宾客的簇拥下紧紧地拥抱,沈至格耶适时上前恭维了几句母亲的伟大,宴会的气氛被推到了高潮。
是无聊的高潮,文玉雁并不觉得一个杀了别人母亲的女人和自己孩子的情分有多么值得祝贺,只是跟随人群艰难地抬起自己的嘴角。
沈至景果然落了泪,一脸感动地与母亲对视着,眸子闪闪发光,比头上的簪子还要吸引人的注意,已经完全沉溺在了及笄礼的氛围里。
文玉雁默默退了出去。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桃林,冬天没有桃花,也没有桃子,树枝干枯着,像老人皱在一起的双手。
等到枝桠出现淡粉色的花骨朵时,文玉雁也会迎来自己的及笄礼,她曾经无数次幻想过这样的场景。
及笄礼向来都是由母亲及笄,既恭贺孩子的长成,也感念母亲的恩德。母亲亡故的由父亲代替,感念父亲的养育。母父均早逝的由祖母或长姐代替,再不济就是养育过自己的男性亲属。
很可惜的是,文玉雁一个也没有。
文娘生了自己,养了自己,文玉雁很长一段时间期待她为自己及笄,然而世事弄人,命运带走了这个坚韧的女人。
乞丐们的大姐赵三也算照顾过自己,如今她只是个不会动的墓碑。
后来来到沈府,沈至格成了文玉雁名义上的母亲。她只在文玉雁有用的时候来看望,其它的时间对这个女儿视若无睹,文玉雁和沈至景相互取暖着长大。
李以临帮过她,但决计不会出席一个小县主的及笄礼,她现在代表着未来的权力中心,一举一动都引人注目,真敢为文玉雁及笄,只怕她第二天就遭到暗杀。
这么多年来,养育过文玉雁最多的,而且当下还活着的,只有她自己。
那边还在熙熙攘攘,恭喜着世家公子的成人,这里只有几棵死寂的桃树。
——
入夜,沈府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宾客三三两两的离去,剩下几个沈翊派的核心官员留下来夜谈,多余的人员早就散去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白日里的热闹像一场所有人的幻觉,最后也只剩下漫天的星光洒向地面。
咚咚咚的敲门声响到一半,文玉雁就拉开了门。
沈至景羞涩地笑着,他换下了白日的礼服,穿着一身浅蓝长衫,显出整个人的温柔来,发间还别着那只夺目的玉簪。
两人连衣裳都没脱,一起躺在了床上。
沈至景平躺着,扭着脸看她:“及笄宴可真累,这么多人,我都没找到你。”
他的长发散着,玉簪也有些歪歪扭扭,发尾扫过文玉雁的脸颊,有些痒痒的。
她起身为小公子摆正玉簪:“你今日很好看,簪子很衬你。”
半支着的腰身被沈至景抱住,文玉雁的腰靠在身下人的额头上。
沈至景:“你很快也要及笄了,我害怕找不到你,一会不见到你我就很难过。”
文玉雁笑了笑:“不会的。”
不会的,她的及笄宴不会这么热闹的,也许根本不会有及笄宴,这取决于沈至格的心情。没人会主动给文玉雁办个宴席,就算办了也决计不会如此盛大,最多就是走个过场,往她头上插根看的过去的簪子,宾客送点稍微值钱的礼物,喝点酒,文玉雁就成人了。
文娘死后,文玉雁再也没回过河边村,途径的时候都会刻意避开。
相熟的人都已经离开,活着的人看什么都会流泪。
但是文玉雁莫名地想起那一根锈了的铜簪子,簪子和文玉雁,都是文娘的礼物,她们都记得这样一个野草般的女人曾经在这世间活过。
最后的最后,劳累一天的沈至景和怀着心事的文玉雁在榻上依偎着深深睡去,只有月亮见过两个少年睡着的样子。
第二日,文玉雁醒来后身边已经空无一人,床榻早就凉了,人起得很早。
她睡觉少,很少是后起的那一个,昨夜倒是反常地睡了很久,梦见了许多的往事。
文娘还活着,只是保留着死前的样子,文玉雁根据余云的话想象过她受刑后的脸,这张脸出现在了作夜的梦里。
眼眶流着血,唇上钉着钉子,说话间就有一块肉随着动作撕裂开,流出黑色的液体。
文玉雁不觉得这是个噩梦,她没有害怕,走上前抱了抱自己可怜的娘,感觉到一个东西插进了自己的头发。
母亲的嘴一张一合,黑色的血持续流出:“安安,及笄喜乐。”
文玉雁摸了摸,是一根簪子,木头的,不值钱,但是沉甸甸的,梦里的视线模糊,她看不清花纹,只能感受到凸起的几个字大概是“安安”。
这个梦很短暂,也许很长,人关于自己的梦是很难记住的,文玉雁只记得发间的那只木簪。
阳光透过窗纸照射进来,很热烈的光芒,晃的文玉雁睁不开眼,大概已经接近正午了。
她披上外衣推开门,院子里不复往日的寂静。
沈至景坐在一把椅子上,背对着房门。他换了身衣裳,袖子撸起露出修长的小臂,黑衣衬得皮肤更加白皙。
少年正握着一把短刀,手里捧着什么,脚边堆着一堆奇形怪状的木头,黑衣要被散乱的碎屑淹没,连腰间也沾上了一点碎片,在黑色的布料上更加x显眼。
他见文玉雁醒了,扭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挺翘的鼻梁上都挂了点木屑:“小雁,你睡了好长的觉啊。”
文玉雁慢慢走近,抬手擦去了少年脸上的木屑:“你在干什么?”
他低下头,又进入了仔细的雕琢中:“我昨日及笄礼时,侍君为我配簪,但我心里一直都在想你。你很快就要及笄,我不能亲手为你戴簪,但希望为你亲手雕一只簪,作为你的成人贺礼。”
文玉雁开口,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嗓音里的颤抖:“你是说……你想为我做一只木簪?”
梦里的木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