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屋嘎吱一声响,料峭的寒风从门缝里嘶溜一声钻进来。江南渊迅速地闪进屋里,把热气腾腾的食物摆上桌,伸手解了大氅挂在一边。
风泽杳搁下书,问道:“不是说要去谷家?”
“下次吧。天这么冷,我懒得跑了。”
“你分明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在此处而已。”风泽杳低声道,“谷族长已经邀你好几回了。”
江南渊把他已经凉了的手炉拿过来重新添了碳饼,再塞回他手里:“说什么胡话?寒冬腊月的,你出去走一趟试试。”
风泽杳垂下眼睛。
她不是娇气的人,这么冷的天只要他顺口提了句想吃什么,她披上大氅头也不回地就冲到集市上买回来,此时又怎会是因为天冷而拒绝谷放的邀约。
江南渊凑过来,笑眯眯地伸出手:“手都冻僵啦,快给我暖暖。”
风泽杳把她的手放到暖炉上,双手覆在她手背上,将她两只手牢牢地捂在自己的大手里。
“真暖和!”她往他边上蹭了蹭,“还是家里最舒服!对了,我今天买到煎角子了,一路跑回来的,现在还热着呢。喏,还有八珍汤,阿婆说是活血通经,补气养血的,喝了好得快!”
她把吃的喝的端到风泽杳面前:“饿了吧,快些吃!”
风泽杳默不作声地咀嚼着,半晌突然问了句:“你想不想回观苍山?”
江南渊一愣。
屋里陷入长久的沉默,风泽杳低着头慢慢地手里的东西吃完,缓缓道:“我耽误你太久了。”
明明她早就可以回到观苍山,回去看望她心心念念许久的师兄弟,明明她已经强大到可以来去自如,不用顾忌仙门的阻挠和贬斥,可是却因为他只能困在临淮城小小的一隅,守着他这个不能自理的废人。
就连谷族长一连邀请几回,都要因为他的原因婉拒。
江南渊笑道:“大冷天我爬山?你想冻死我啊。”
风泽杳摇摇头,垂着眼睑没说话。
江南渊起身把吃食放到一边,把小案搬到床边:“师兄,下棋不?闷在屋里也是无聊,不如对弈几局?”
风泽杳拉住她手腕,抬脸看着她,半晌低低说了句:“你别管我了,回观苍山去吧。”
江南渊定定看着他,然后放下小案,点点头道:“我现在算是明白你当初的心情了。原来被对方推开是这样一种感觉。”
风泽杳一哑。
她坐在小案边上开始摆棋盘:“你醒来的那日跟我说,无论是富贵是险境、是忧愁是欢愉都要一同面对,原来都只是嘴上说说。早知道我也不答应得这么快了。如今初吻也被骗去了,心也被骗去了,还答应你往后要一同生活,真是亏大了。”
风泽杳:“不是……”
“不是?怎么不是了?我丢下你一个人面对的时候就是,你身落险境我要陪着你的时候就不是?哪有这样的道理。”她率先落了一子,抬头道,“师兄,我这条命是你换来的,我这辈子都要与你站在一处,万万不可能有抛下你的道理。要怪就怪你救的是一只怪物,死都要把你拴在掌心里,要逃,你想都别想。”
风泽杳怔怔地看着她。
“另外,你只是暂时不能多动而已,在我这八珍汤的浇灌下,再养个十天半个月必然活蹦乱跳的,还愁不能回观苍山?”她直起身,朝他凑近了点,扬唇一笑:“你想独占我辛辛苦苦打造了几个月的小窝,没门。”
她低下头看了眼棋盘,伸出指节在小案上敲了两下,一扬下巴:“到你了。”
风泽杳便不再多说,沉默着与她下完了一盘棋。
他原本就因身份而在她面前格外自卑,此时修为尽失,又常年卧床不起,愧疚之心更甚。虽然面上不显,但这些天里没有一日不思索自责。
难怪苍鹤走前格外叮嘱江南渊,叫她不要辜负他,想必也是料到有这么一天。
江南渊正聚精会神地与他厮杀中,突然听到他问了一句:“那套剑法的第九重,你可会与旁人一同修?”
江南渊抬头:“嗯?你说师父传给我们的那套风渊?”她想了下,“这套剑法师父只传了你我二人,要修也只能与你一同修。”
先前她在观苍山时就将前八重一一堪透,只不过第九重的限制就是要与心意相通之人同修,当时还因为“心意相通”这回事闹了笑话,竟还跑到听雨峰跟风泽杳说她与子岚师兄心意相通,现在总算知道他当时脸黑的真正原因了。想到这里江南渊哈哈大笑:“要不是阿满告诉我,我还不知道心意相通指的是情意之事,真是闹了大笑话!难怪当时你那么生气,我还以为你是听我说我事先找了子岚师兄,以为我觉得子岚师兄更厉害些,自尊心受了打击才不愿与我一同修的!”
风泽杳看着她笑得歪倒在小案上的模样,目光柔和起来。
江南渊爬起身道:“不过师兄你问这话倒是无礼,我岂能有第二个心意相通之人?说得我尤其朝三慕四!”
风泽杳看着她没说话。
江南渊看破他心中所想,起身凑到他身边揽住他的肩膀,大大方方道:“你不要觉得可惜,我都学了八重了,最后一重就是听着神乎其神了些,难道学了真就四海八荒无人能敌了?世上的武学品类那么多,又不是就这一套能学。说句不要脸的,我现在已经厉害到能以一敌百、敌千了,纵使他千军万马山崩海啸,皆在我手起掌落之间化作沧海一粟,入不了我的眼!师兄你就安心坐在家里供我观赏就行了!”
风泽杳本来还在默默感动,听到最后一句忍不住道:“供你观赏?”
“是啊师兄。我出去打怪打累的时候就跑回来看你一眼,你这么好看,我看一眼就会精神大振,能再出去打个三百只!”
风泽杳无言地看着她道:“如此说来该多找几个俊俏的少年郎放家里,长你的士气。”
“师兄这是什么话?我这人也是看菜吃饭的,而且挑食得很!这世上俊俏的儿郎也独独看上了师兄你一人而已,其他人如何能长我的士气?”她笑眯眯地盯着他,“何况这世上哪有人能比师兄长得更美?家里的牡丹这么香,我惦记外面的野花野草做什么。”
风泽杳被她真诚又灼热的目光盯着,不自在地别过了头。
江南渊把他的脸掰回来,定睛一瞧:“哈哈,又害羞了!”
风泽杳天天被她换着花样调戏,每天都要羞恼个好几遍。江南渊也豪不含蓄,专门以此为乐。
雪越下越大,天气也越来越寒冷,与此同时,新年也逐渐临近。江南渊披着大红氅子出门置办年货,刚走到路口的时候就碰到拎着食盒跑过来的思德,两颊冻的通红,看到她立马跳起来:“南渊阁下!”
江南渊从袖子里掏出写好的武学和术法的卷轴,笑道:“好巧,正要给你送去呢。”
思德也扬起笑脸,把手中的食盒递出去:“是好巧!爷爷让我给您送这个来,刚炖好的鸡汤,可香了!”
江南渊揭了个缝儿,鸡汤的鲜香立马充斥了整个岔路口,心情大好:“的确香!多谢!”
思德迫不及待地展开卷轴来看。可惜雪花碍事地落下来,把刚写上的墨印都晕花了,只好又匆忙合上,惋惜道:“雪太大了看不了。也不知道我自己能不能看懂。”
江南渊道:“你资质好,多琢磨两遍就能看懂了。难解之处我都用红墨作了标注,若是再看不懂就来问我。”
思德把卷轴小心地揣进怀里,兴奋道:“好!南渊阁下,你这就要回去了吗?”
“还要去集市置办些年货。”
“我与您一道,给您提东西!”
江南渊啼笑皆非,默认了他跟随,边走边道:“你倒不像个小少爷,像是专门与人提货的。”
思德连忙跟上,挠着头道:“反正回去也是闲着。我今天练了一早的剑术,练得乏了,出来找找事做。前几日您教我的那几招我已经练得滚瓜烂熟了,就在昨日常泗还跑来与我叫嚣,我刷刷两下——”他跑到前面捡起掉下来的树枝像模像样地甩了两下,“把他打得抱头鼠窜!你没看到他那时候有多逊,哈哈哈!”
江南渊点点头,赞许道:“打得好。”
思德停下来看着她,把树枝一丢凑上前来:“爷爷说让我不要与他计较,赶出去就是,从不提倡我与他打架的。您怎么不叫我待人接物要宽厚些?”
“这该不是他第一次来找你麻烦。”
“何止一次,十次都不止!”
“一次两次尚可忍耐,还显得我们心胸宽广,豁达大度。若是三次四次还忍耐,未免显得我们娇软可欺,对方就会变本加厉。”她转头道,“遇强则弱,遇弱则强,人的天性本就如此。”
思德想了下,一点头:“是这样。所以我是应该打他的。”
“如何畅快就如何做。你若是打了他觉得解了心里头的闷气,你就尽管打去。”不知不觉已经上了集市,她在对联摊前蹲下身,边看边道,“有些人讲不通道理只能挨拳头,拳头就是硬道理。因此伦理纲常有时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你心里的正道才是最重要的。”
思德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两人在集市上逛了一圈,提着大筐小筐往回走,落得满身都是雪。茫茫一片的临淮成西南通径小路上,两个身影前前后后交叠着相继而来,左边的少年蹦跳喜庆,右边的相较则沉稳些,大氅被风雪吹得猎猎张扬,远远望去白里夹红,别致抓眼。走着走着就来到要分别的岔路口,思德鼓起勇气问了句:“阁下,您可以一直教我功夫吗?”
江南渊道:“自然。”
“那若是日后您不在临淮城了呢?”
“短时间内都在。”
“……那长时间呢?一年以后、五年以后、或者十年以后呢?”
江南渊停下步子,转头看他:“怎么说?”
思德暗暗咽了口口水,斟酌了一下谨慎道:“我是说,现在你在临淮城,我也在临淮城,但是也许你以后不在临淮城了,可能我也去了别的地方,到那个时候您还能教我吗?”
“有缘见到就可以。”
“那如果无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