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界逐渐松弛,梅宗往里头瞅了半天,也反应过来:“散人南渊不会真的不在客栈里吧?这么久了还不出来,不像她的作风啊。要不我说,咱还是撤吧,现在还不现身,恐怕是真的不在这里,司阁主的情报究竟是哪里来的?”
仙门与完颜城素有世仇,若是被仙门知道这消息是从完颜城来的,而这一众世家又在完颜城的摆布下来了此处,恐怕要被绑上弑神台的就是司刻悬自己了。
司刻悬只能佯装不愉:“我星宿阁自然有自己的情报网,还需要向梅大家长交代吗?话又说回来了,梅大家长,散人南渊这样的尊称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了,看不出来你对这奸佞还挺敬重啊?”
梅宗立马拔高了嗓音:“司阁主慎言!我为仙门做的贡献有目共睹,您一而再再而三说这种话,实在是有诽谤之嫌!”罢了指着他朝嘉厝告状,“嘉老太爷,您看看他……哎!”
这一声“哎”落地极重,绝对是发自内心,可以听出已经累得不想争辩了。这节骨眼儿上不好节外生枝,只得忍气吞声。
梅宗摇摇头:“司阁主,你说说吧,现在该怎么办?依现在形势来看,我估计你这情报真实性不大,还要继续在这里耗着吗?”
司刻悬挑眉。
梅宗继续道:“这四个青年再怎么说也是小辈,不值得仙门如此兴师动众啊。何况从他们刚刚的反应来看,是受了江南渊的蛊惑才与她为伍,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不如就撤了天网,不要为难他们了。”
“梅大家长所言在理,弟子也是这么觉得的。”
一女子清脆的声音从斜后方传来。梅宗回头一瞧,只见一身着白紫斜纹束腰绸衣、腰挂阁牌、系软剑的年轻女子疾步朝司刻悬走来,停在他面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师父。”
司刻悬嗯了一声:“来了?”
梅宗看了眼她腰上的银色莲纹牌,揣度道:“听说星宿阁在争鸣大会后收了个天赋不错的女弟子,有望继承东阁主之位,莫非就是这位姑娘?”
“小辈优黛。梅大家长谬赞,东阁主之位小辈不敢觊觎。”优黛躬身行礼,“早听闻前辈威名,今日终于得见,弟子万幸。”
梅宗没想到司刻悬的弟子居然没受他荼毒,这么有礼数,可以说是受宠若惊了。连忙扶起:“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优黛朝四周长辈一一行过礼,朝司刻悬道:“师父,我方才在城北观望许久,金光与异气交织缠绕,形势诡异,恐有吞噬之象,一路赶来,城中百姓很是惶恐。”
司刻悬道:“莫要惊慌。这天网已经经过诸多改良,凶鬼不会无故发狂,城中百姓只要安分守己不作异动,便可性命无虞。”
“话虽如此,师父,仙门向来不屑于鬼怪为伍,今日借怨灵之手讨伐同胞,要是做得太过,未免要遭受黎民百姓流言碎语侵扰。”优黛放低了声音,“如今您要找的人也没找到,再耗下去恐怕响黩名声。”
司刻悬看着她,眉眼似有寒霜:“我是不是太纵容你了?整座星宿阁就你闲懒在客栈,此事我还没与你计较,你来这不仅不先认错,竟还管起我做事来了?”
优黛躬身道:“师父,弟子不敢,也无意冒犯。今日未能随阁中师门一同前来,是弟子的错,弟子定会回去领罚。只是在这之前,弟子斗胆再多劝一句。此地怨气盘桓,一路走来百姓、修士皆是颇有微词,且直到现在师父所寻之人仍未现身,恐是中了歹人奸计,就算师父有意为大夏扫除奸佞,这也不算太好的时机了。”
她垂首更甚,端正行礼:“请师父收手,莫要寒了天下义士的心。”
司刻悬冷冷盯着她,下颌紧绷不置一词,也不叫她起身。梅宗连连摇头:“司阁主,你也是时候听听你徒弟的话吧。有这时间在这死磕,不如赶紧发动阁中弟子搜寻江南渊的真正行踪,以免错过良机啊。”
“大夏沃野千里,那厮又跟泥鳅一样狡诈,逃窜飞快、善于躲藏,早该远到九霄云外去了。要我上哪里去找?”司刻悬哼了声,“再说了,我们聚集仙门一众于此地,还不惜祭出天网,若是无功而返,岂不是惹人非议、高低要给我们几个领头的扣上一顶无能的帽子?”
他眸色晦暗,声音压得极低:“梅大家长,事已至此,没有回头的路了。”
优黛:“师父,怎会没有回头的路!?现在收手还来得及,这里面还有四个不相干的……”
“我说来不及就来不及,何时容你来置喙我的决定!”司刻悬声音陡然升高,面色已是难看,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她一眼,“我确实不该叫你来,只会惹我生气!”
“我……”
“梅大家长,恶鬼已出,天网汤汤,这禁术若是行至半数就停止,是什么后果?”司刻悬道。
梅宗:“歹人未出,恶鬼不泻,阴气不散。要收场,需得花些功夫……”
“好。”司刻悬道,“那就不收场。”
梅宗:“什么……”
“阁主,弟子这就吩咐下去,加大天网的压势。”一旁弟子已读懂他的意思,忙不迭下去操办。梅宗:“司阁主,你明知江南渊不在里面,为什么还不收手!?若是结界真被打破,里面那四个青年人势必要被恶鬼撕碎的!”
优黛:“师父,再怎么说这几个人是无辜的,要是再打下去他们会死的!”
司刻悬盯着她的脸,渐渐的,眼中的情绪已从愤怒转为冰冷。
“呵。”他极小幅度地牵了下嘴角,闷闷地笑起来。
“好,很好。”他冷冷道,“你们是慈悲济世的端人正士,我成了草菅人命的坏人。我竟不知道,我星宿阁的弟子胳膊肘往外拐,帮着天魔台忤逆自己师父。”
优黛:“师父,我没有!”
“梅宗,你向来立场不坚,当初在弑神台上就爱搞些小动作,我没戳穿你,现在给你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你倒在这里给我摆上正义之士的谱来了。”
梅宗气性也上来了:“我行得正坐得端,何时需要你来给我证明了?你说你要天网,要人马,要我帮忙召集百家前往响州支援,我哪一件缩着脑袋躲后面了?”
嘉厝见他们又起争执,喝起:“都消停些!那么大人了,还是口舌之争不断,诚心叫小辈看笑话吗!”
梅宗:“嘉老太爷,现在究竟如何,您来给个准话吧!”
嘉厝重重叹气,摸着长满白胡须的下巴:“你们二人说的都不无道理。不撤,里面四个青年恐有性命之忧;撤了,仙门百家从五湖四海千里迢迢奔赴而来,一无所获,定是怨声一片,要起争执。百家一乱,有心人便要趁虚而入了。如此,嗯……”
优黛:“那里面人的命就不重要了吗!?”
司刻悬喝道:“长辈说话,岂有你插嘴的道理,还不快快退下!”
嘉厝抬手拦下:“此事还不急着下定论。司阁主,我想你也不是草菅人命之辈,定是有自己的打算,不妨说上一说。”
司刻悬:“事已至此,我想江南渊确是不在客栈的,只是不知道她是何时逃走、又逃到哪里去了。如果现在收手,无功而返,既损耗了仙门精力,又任奸佞逃之夭夭,何其窝囊?”
“那司阁主意欲何为?”
“依我看,活捉了里面那四个青年人,假意要他们的命,以此引诱江南渊现身。”司刻悬道,“如此一来,既不危及他们性命,又不至于竹篮打水一场空,方能堵住悠悠众口。”
梅宗:“话虽如此,天网已布,恶鬼既出,如何才能活捉?”
司刻悬怪异道:“这天网既是天魔台的禁术,自是有办法收放自如。只需待攻破结界那一瞬间,再撤去法阵即可。”
梅宗微微冒汗,犹豫道:“若是方才,要在瞬息之间撤掉天网还有一线之机,可如今阵已成型,恶鬼成倍召出,要压制住这群疯了的鬼修,恐怕是……”
司刻悬:“什么意思?撤不了了?”
梅宗叹气,摇头道:“已错过良机。”
这一回,连司刻悬都皱紧了眉。
他虽言语刻薄,说话做事不留情面,却也并非想要这里面四个青年人的命。再怎么说也是大夏的子民、四具鲜活之躯,与江南渊那叛出仙门、残害生灵的凶徒迥然不同。此番虽与她站在一处,却不明她真实身份,也有受了蒙蔽的缘故在里头。
若是真叫恶鬼把他们吃了去,他恐怕也是良心不安,且难辞其咎。
想到这,他不禁气上心头,心道要不是着了那妖女的道,这四人又何故陷入这等风波,这厮还要害多少人才罢休!
梅宗解释道:“如果撤走法阵,里头的恶鬼便压制不住,定是要四处流窜,去侵食城中百姓。若是现在压制恶鬼,将其强行逼回炼狱,虽要花费一番功夫,却也不是行不通。只是这天网威力太过,若是强行压制,仙门修士必将大创。总之,司阁主您说的待结界一打开就撤走天网,这一瞬间的事,稍有差池里面的人就要被尽数咬碎,是万万行不通的。关于究竟要这么做,还请诸位同僚一同定夺。”
此话的涵义是,如若要救这四人的命,只能赌上仙门弟子的安危。如若不然,这四人只能悄无声息地死在里头了!
优黛道:“诸位前辈,我们这么多人,肯定有办法对抗恶鬼的!如果此时不作为,里面那几位就必死无疑了!”
嘉厝头痛地揉揉眉心:“我们仙门身负保护百姓的责任,小施惩戒尚可,伤人性命可就违背了仙门祖训……只是幽冥来的恶鬼,实难对付啊。要救人,也必会伤及仙门弟子。”
梅宗:“我们此行只为抓捕江南渊,那四个青年受他蒙骗,也算无辜。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恐怕也难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啊!何况仙门今日阵仗浩大,又有诸位元老作阵,想必是有把握度过此劫的!”
嘉厝思量一番,点点头:“见死不救,并非仙门风范。司阁主,你怎么说?”
司刻悬却道:“不可。”
身旁几人纷纷侧目,似是有话要说。优黛闻之色变:“师父,这里面可是四条活生生的人命,待恶鬼冲破结界,可真就无力回天了!”
司刻悬冷冷道:“他们四个的命是命,我仙门弟子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优黛微微一愣。
司刻悬背过身去。
如果不是腹背受敌,他不会如此绝情。
他无心要这四个青年人的命,只是正是因为天网出,他有意利用鬼修的力量对付江南渊,这样便不必折煞仙门法力,不必忌惮完颜城黄雀在后,趁乱杀仙门个措手不及。这也是当初朝梅宗要天网的原因。
可一旦为了救这四人,让仙门去承担鬼修反噬的能量,彼时仙门自顾不暇、元气大伤,完颜城伺机而动,在后方长驱直入,便有了可趁之机。
完颜城手段狠辣,多年未出,实力不详,无论如何不可小觑,此时恐怕就在哪个暗处盯着。如果这个节骨眼出了差错,被他们逮住机会,前有恶鬼后有追兵,仙门两面夹击,腹背受敌,到时只怕要溃散一团,伤亡惨重了。
他们老一辈尚且能够自保,可面对众多敌人也难免分身乏术,只怕护不住身后的弟子,那才是真正的遭难。
只是关于这些都不能为仙门所道,只能另辟蹊径从旁切入,打消他们这个念头。
“你要为了这四个素不相识的人,让自己的同门陷入不义之地吗?”司刻悬生硬地道,“何况这四人看似不知江南渊身份,可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做戏,想为自己博一丝生机?”
他目光落在爬满恶鬼的结界上,眉间似有轻微抽搐,片刻后,缓缓地闭上眼睛:“……要为这四个不识好恶的人,赌上我仙门弟子的安危,我不同意。就算今日活捉不了他们、不能引那妖女入套,我也却不能让仙门这一众晚辈落入虎口。”
梅宗:“这……司阁主所言也并无道理。这左右都是人命,这……”
一旁的小辈听到这些谈话,不免躁动起来,纷纷低语司阁主虽是铁面嘴毒,没想到竟如此牵挂他们的安危,真是自己小人之心,错怪了他。
嘉厝赞许地点点头:“司阁主考虑周到,竟是我等狭隘了。”
司刻悬暗暗松了口气,只道不敢,心中却犹如大石落定。
此情此景,再多说就是于仙门不忠,罔顾修士的性命。优黛也只好把话咽回肚子里。嘉厝便敲板:“既如此,我等只好按兵不动,等着看这几位的造化了。”
黑气包裹的结界里,四人已经被压得透不过气。眼见恶鬼成群地增多,结界的裂痕越来越大,光是这样耗着结界终有撑开的那一刻。慕青玄回头看了眼黑暗中的房门,忧心更甚,低声道:“耶步,思德兄,风大侠还没醒,若是待会儿结界被冲开,无论如何守好那间屋。”
思德点头,耶步道:“好,我知道。”
慕青玄便不再说话。思德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后话,又问:“你们呢?”
“总要有人杀鬼。”慕青玄平静地看着外面,“我和殿下会将他们引到西北角,你们带着风大侠逃出去,为我们寻求外援。耶步,把剩下的符箓都给我吧。”
耶步急了:“青玄哥,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我知道你俩有本事,但也没必要上赶着送死吧?何况你根本都没和阡哥商量!”
慕青玄:“不用商量。他乐意得很。”
耶步心道,谁听到去送死还乐意得很?一转头看到焚临阡,竟见他一贯矜傲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笑容,黑沉沉的眼睛都亮起来,仿若见晴,盯着慕青玄发出低低的笑。
耶步震惊地看着他俩:“干什么呀。干什么呀这是?现在是笑的时候吗?”
慕青玄笑道:“你看,我说他乐意得很。”
耶步简直抓狂:“我管你们乐不乐意!我不乐意!还有阡哥你突然站起来干嘛?耍什么酷啊,把光都遮住了!”
焚临阡衣服后摆镶的金丝线飘扬起来,烛光的反射下刺得耶步直眯眼睛。耶步顾不得欣赏,直觉他要走到哪里去,连忙伸手去扒拉他,却扒个空:“阡哥这是二楼,你再往前走要掉下去了!”
焚临阡置若罔闻,笑着摇摇头:“唯一一次没把我推开,竟是在这种关头。”
慕青玄笑道:“殿下不乐意吗?”
“以身入局,方能破局。”他道,“我愿与你闯这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