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马奇马奇仍不为所动。

“……我还是不建议你这么做。出于某些原因，我觉得那女人——伊迪亚·拉姆斯，实在是危险。至于原因，在完全证实以前，我恐怕没法告诉你。”说到这里他略微停顿，接着大概是觉得自己不能太决绝，“但我也知道，我的话只能作为参考，你想做什么是你的自由。相比于她的母亲，阿斯特应该不能算作危险人物。”

言辞中依然表露出劝阻与毫不留情的意味，这在马奇马奇看来已算是最大程度的让步。

“……好吧。那接下来的调查方向呢？”

“暂时——找不到。”

大概保持同一个姿势太久，身体僵硬，马奇马奇将手搭在脖子后面，颈部扭动一下，“咯，咯”。啊，糟糕——他心想，最近工作的时间好像太长了。

“在你调查这些事情的同时，其实我也努力想从内部网上找出些线索来，一无所获。”

“内部网？”

这个词语唤起了盖布瑞尔的一些记忆。惊讶地注视着马奇马奇的同时，他脑中模模糊糊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

“对，三重机构的。我原本以为会有线索，你也知道，这种经营多年一代又一代人打补丁做出的数据库总会有漏洞，但我可能高估了自己的程序水平。……至少有件事是确定的：三重机构的数据库中的确存在一些以我的权限无法接触到的部分。……盖布瑞尔，你若有所思地在想什么？”

“你提到‘权限’……这让我想到一个人，他说不定会有帮助。……不，在这方面，他显然比你我更擅长。他在整装部，尽管整装水平只能说平平无奇，但在程序领域的才能可以说极致出色……”

“你说的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他叫宋平中。”

————

贯通密集都市K925的河流，总浦河，听说过去曾是条流水丰沛的大河，具体是不是这样，不知道了。河面上有层厚重漂着的深色油膜，远远隔着也能隐约闻见一股气味。听说这已经是治理过后的结果，过去污染还要更严重些，具体是不是这样，不知道了。

树黯淡的阴影在夜的微风里摇动着。河上有路灯洒落的光斑，那就好像是白色的泥鳅似的，呈长条状密集附着在表面。

澪·德瓦勒奇坐在河岸边的长椅上。

本桥静间去买可丽饼。他们偶然逛到这里，本桥忽然说这附近有家可丽饼味道很好，就过去了。过一会儿他回来，两只手上各拿着一个。用一张可口的薄饼包着，里面夹上奶油、草莓、葡萄、猕猴桃……咬下去一大口，汁水就从里头迸出来，甜津津，混合着一点果酸，确实很好吃。

本桥静间似乎很不喜欢穿露出太多皮肤的衣服。即便是在今天，在户外，气温已经到达今年的最高点，他也固执地穿着长袖。

“你不热吗？”

“心静自然凉。”

话虽如此，因为留着有点长的头发的缘故，这人脖子周围一圈的衣领已经被汗水浸湿得变了颜色。

除去身高之外，本桥是个典型的日本人。和澪不同，他甚至没有一个西化的姓氏，对于现在快要失传的那些日本的典籍也如数家珍。有时澪也会反思这人身上吸引自己的是什么。最后的结论是——本桥似乎能成为一个媒介，一个将她与遥远的几乎衰落的东方民族联系起来的媒介。

澪有一半的日本血统，她的母亲是个纯正的日本人。

过去一个叫柏拉图的哲学家曾在著作中写过一个名为“亚特兰蒂斯”的国家，一个神话。有这样一个兴盛的帝国曾经一夜之间毁于洪水。而在数百年前，神话某种意义上复现，不过不是在大西洋，而在东方，并且是渐进式的。

随着海平面上涨，“日本”作为国家的实体最终消亡了，残留的只有名为“民族性”的残渣。

没有一个明确的地域将人的意志攥起来，如今“日本”又意味着什么？不知道。除却实体，则只剩下文化。文化是多么缥缈、脆弱的东西……

然而，身处于人群之中，澪又时不时感觉到身上的日本的血统的存在。她的五官并不如绝大多数同学深邃，黄皮肤，有明显东亚人种的特征，但她又不是中国人。紧接着便会走到这一步：啊，她的民族所属的国家已经不在了。偌大的虚无在心头弥散开，“嘭”。

出生后的十余年一直与这种虚无感共存，从来没有习惯过，澪有时觉得自己一辈子都不会习惯。然而，就在半年前，她在一次往密集都市的出行中意外遇见本桥。与这个人视线撞上的一瞬间，她立刻有种感觉：他们被某种隐秘的东西连接着。再到后来得知本桥的名字，澪终于明白，这种隐秘的东西即是文化，是已然零散的日本的民族性。

人与人的交往，很多时候是从寻找到共通之处开始的。

本桥今天也没有休假，他是下班后才与澪一道出来的。密集都市就是这样，一年之中能给人休息的时间不多。这有时也让澪有些怨气，几次和他提起这件事。最近一次就在三周以前，两人那时坐在傍晚的饮料店里。里面开着极冷的空调，噪音很大。他们正对着坐在一张小圆桌的两侧。

“……你和我不一样，澪小姐。你住在松散都市（Sparse City），还在三重机构上学，前途无量。”

“你也可以考去三重机构呀！你的驾驶技术这样好，入学考试一定没问题的。”

“我的年龄不允许……”

“怎么会呢？我认识一个人，她差不多是你这个岁数，也刚刚入学整装部。”

“我们不一样……”

“哪里会不一样呢？”

可到这里他就不说话了。啊——烦人！要是争辩还好，这样闷着不说话的话，就连一点沟通的余地也没有，澪气得将杯子里的果汁一口接一口往下咽。

————

沿着总浦河的河岸走，月光晴朗，夜风干热。嚼着可丽饼往前走，味道还不错。但知道这东西过去很多日本人爱吃，味道就更不错了。

澪问本桥接下来要去哪里。本桥说，他听说密集都市的哪处开着一间茶屋，他打算到那里去。

“好，那就到那里去。”

本桥的步速很快，他总是像在追赶着什么似的，坚定而迅速地往前走。除工作之外的时间里，他大部分时间穿着用了新仙铭材质、有类似和服花纹形制的服装。今天这身是黑色的，有纵向的白色条纹。这种材质在现在已经算是少见了，价格也不便宜。澪怀疑他的收入有相当一部分是花在了这些东西上。

他是个教科书一般的日本人。澪笃定地认为，在那个国家的实体已经消失的现在——或许正因为是现在，才会有如此刻板印象的日本人。

————

转眼，七月流火。

七月。距离上次德米德蒙袭击过去不到半年，阿斯特对此已有预感，知道它们一定会在未来某日再度袭来，可真正碰到的时候，仍有种因突然的震惊造成的晕眩。这种感觉甚至比之前更甚——因为这次她清楚知道，自己接下来就要乘上机神，与他们对抗——去击败它们。

时间是在午后，下午第一节课上到一半时。阿斯特的便携式通讯器忽然强烈震动。掏出，屏幕上闪现着一行字“请速赶来机神收容库”。

坐在一旁的澪面露担忧神色。“没关系，不会有事的。”她小声说，接着飞快从教室的后门出去。

午后的困倦叫人难熬，阿斯特从走廊的取货柜里掏出一瓶咖啡，将瓶盖拧开来一边小跑一边咕嘟咕嘟往嘴里灌，等跑到下行电梯前的时候顺手将已经空了的小瓶扔进了垃圾箱。

要来了，要来了，要来了。

随着显示在上方的层数的增加，紧张的情绪亦不断攀升，直接转化为身体上的感受：肌肉酸涩，呼吸略微困难。她持续深呼吸，抓握手掌，以使紧绷的肌肉松弛下来。

下到地下十层后，并未立刻通过验证闸门进入收容库，而是转身去了右侧的小门，在里面进行简单的消毒。之后再进入收容库。她的身份信息如今已被录入系统之中。和之前不同，收容库里现在聚集着十来个人，都是对德米德蒙战略部的成员，正迅速而有条不紊地做着出击前的检查工作。坚白——他的动作迅速得惊人，竟然已经乘上机神赫尔墨斯了。

那架黑色的机神，在近处看则更是优美。金属的光泽仿佛渡鸦，流线型身躯，质地精致而厚重——与坚白本人给人的感觉多少有些出入，但在优雅上，二者如出一辙。

眼前，机神雅典娜傲立着。似有辉光在那银白的金属外壳的表面流动。在这铁的身体里似乎包藏着神性。

阿斯特动作麻利地从一侧的暗格里掏出驾驶服，将其往身上一套，随后迅速登上机神，进入驾驶舱。随着舱盖缓缓闭合，外界的光线也被隔离，只剩内部的微弱光线。紧接着，基于“八百万神”纳米机械系统（YOY System）演算的环境光启动，周遭的一切都被投影在驾驶舱壁上，前后左右尽收眼底。

通讯系统被接通。微弱的电流声过后，耳畔传来熟悉的少年的声音。

“——中午好。”

“啊啊，坚白！中午好！”

他的声音冷静而平和。

阿斯特接着说：“今天天气很不错呀！并不太冷，也不至于太热。空气也清新，或许是昨晚下过雨的缘故吧，没有闷闷的感觉，在夏天可真难得！”

“啊，那真好。”

“对呀，对呀！”

从嘴里蹦出的话都是不着边际的。阿斯特其实相当紧张，所以靠说话来缓和氛围。接下来就要前往战场了，战场——面向宇宙的战场，地上所有人的命运被压缩了，被在那个地方等待一次审判，阿斯特怎么可能不紧张呢？

可另一方面，她又打从心里信任着自己所搭乘的这架机神。雅典娜，战争与智慧的女神，战无不胜。只要与机神雅典娜在一起，好像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一声尖锐的鸣笛，这是提醒周遭不要靠近机神出舱场地的声音。

阖上双眼。——沉住气，阿斯特，沉住气，别紧张。

将机神固定在收容库中的钢铁框架被打开，足部滚轮沿索道滑动。下到可供机神走动的平面。

前方开出一小块天窗，倒映出亮堂堂的穹顶。

火焰喷射而出。接缀于身后的马赫环仿佛神的光晕。

两架机神，挟同身处于驾驶舱内的两名驾驶员，疾速奔往远空。

————

有惊无险的一次战斗。

遭遇到的德米德蒙数量仍然是二，期间见识到了其中一个的特殊手段：它能以高温使自己的身体产生大幅度的变形，中间差点用变形为长螺旋状的带电的手臂击穿机神赫尔墨斯的装甲，好在机神雅典娜的反应速度足够快，替他防下了这近乎致命的一击。

“杀手锏”这种东西只能用一次。一旦知道了这种手段，有了防备心理，便不容易再奏效，后半段的战斗进行得势如破竹。

回到地面。诚如坚白所说，作为英雄归来的感觉真不错。然而，更令阿斯特高兴的是来自母亲的评价。晚饭时，伊迪亚面上难掩欣喜之情，不住称赞她：

“太好了！阿斯特，真不愧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