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最后一节课结束后我想再和您谈谈,老地方。”
天空的颜色令人想起雪,已经是冬天了。也不知道那个学生驾驶员是不是专找了这个时间——他下午最后一节恰好有课。
谈什么呢?两人见面多半是为了那件事——关于针对伊迪亚·拉姆斯的调查。此事就连马奇马奇也有段时间没在做了。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已经放弃,只是一来最近实在太忙。又是一年末,又是一学期末尾,此外还与预料之外的故人取得了联络。偏偏那又是个难以拒绝的德高望重之人。二来——自从少了宋平中这个专业人士之后,之后无论怎么试图查证都像是隔靴搔痒,基本看不到实质性的进展。
同样也是因为事务繁忙,算下来,最近几乎没有时间回办公室。——说不定此人前几天也来过办公室找自己,结果吃了闭门羹,不得已才发送这条信息的?马奇马奇一想便觉得汗颜,不禁加快脚步。
房间没有上锁,他推开门就进去了。好像一直等着他似的,驾驶员盖布瑞尔就站在门后不远处。
“太慢了老师。别说是他,连我也等得不耐烦了。”
“‘他’?”
盖布瑞尔用拇指指了指一个方向——这时他才注意到房间里一直有按键弹簧发出的声音,急躁的频率听上去耳熟。宋平中正坐在显示屏后连续不断地敲字。
“你怎么把他又劝回来的?”马奇马奇小声问。查到“火星计划”后,此人那副斩钉截铁要退出的模样仍令他历历在目。
“这个不困难。诚意能传达到就没问题。”盖布瑞尔回答,脸上带笑。冲工作着的那人高声呼喊:“老师也过来了,你那边手头就事先放放吧。反正一时半会儿估计也搞不定。”
话音落下后,宋平中走过来。手里拎着瓶他最喜欢的混合型果汁。
三人围着办公室会客区的小桌坐下。
“有阵子没见了,两位。”
“是啊。”
与宋平中分开的时间更久。至于盖布瑞尔——上次德米德蒙来袭时他马奇马奇正同他说话,可这人中途好像灵光乍现似的拔腿往外跑,之后便再没见过了。
马奇马奇当然知道他那时做了什么。即便抱有疑问——也该在目睹那红色机神自地下升出时消解了。
“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驾驶机神会对身体造成一些副作用,在场几人都清楚。盖布瑞尔摇摇头。
“我没什么事。倒是阿斯特……”
——又来了!马奇马奇脸上止不住的笑意。盖布瑞尔倒也坦然,未对他这看戏似的表情做出辩解,继续说:“……她醒来过后我去看过她几次。倒很精神,但身体的状态不好,一直在做康复训练。直到上周终于出院了。”如今距离那次袭击已经过去两个月有余。
一旁的宋平中听到现在终于开口。
“……盖布瑞尔。我现在真的挺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
“当然是关于那个整装师啊!”
有些慌张地——盖布瑞尔脸上罕见地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微妙神情。
“就算你现在问我……我其实也不知道。”
“不是,你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可这的确是事实。
盖布瑞尔发现自己没法形容这种感觉。起初大概源于好奇,却随着时间的推移又掺和了了不可胜数的、复杂的、连自己也不清楚的东西。假如知晓这些东西就好了,就不用烦恼了!——这样的声音仍时不时浮现。
可到最近,他发觉自己似乎又不那么想知道——甚至隐约害怕得到答案,好像最后一切都会在那个答案中收束,形成某种终结的征兆,干脆就保持着现在的状况下去吧!可转念一想,自己怎么有这么软弱的时候呢?
上次与她见面是在十天前。盖布瑞尔不愿去回想那次会面:一见到她,一同进入视野中的还有另一个东西。自己过去视为竞争对手的那个人佩在头上的四色绳结,正被她像条颈饰似的挂在脖子上。
“……还是说回正题吧。”
盖布瑞尔慌忙转移了话题。
“驾驶机神让我得以亲眼目睹所谓德米德蒙的真相。它们……其实接近于机神。”
随后将亲眼见到的两架机体与马奇马奇描述了一番,后者立刻断定自己在乌拉诺斯机构时期的确见过与之类似的文件。
“其中一架是赫菲斯托斯。第三台……或是第四台?总之是较老旧的型号了。”
两人谈着,一旁的宋平中却傻了眼:“机神与德米德蒙是一样的?你们在说什么?”
“我怀疑——近几十年来袭击地球的德米德蒙与我们查到的‘火星计划’之间有密切关系,”盖布瑞尔说,“假如这个猜想没错,火星计划相关信息如今会被封锁也是理所应当。”
“也就是说,伊迪亚·拉姆斯……”
宋平中忽然站起来,快步走回刚才办公的工位上:“你们过来看一下。”
上面显示着一个人的资料。盖布瑞尔下意识念出那个名字:“……布维奥特·拉姆斯。”
“之前调查伊迪亚时之所以会查到‘火星计划’就是这个原因,就是因为他。”宋平中说,“他是医学领域的教授,伊迪亚·拉姆斯的父亲。”
“医学……”
宋平中点点头:“没错。这个人的名字出现在‘火星计划’中的一页,几十年前,他被派往火星执行研究任务。”
皱着眉,盖布瑞尔露出副困惑的神色:“医学教授?”也就是说——他想,火星上出了什么事……某种病症?
“他去是为了解决一种被称作‘宇宙病’的疾病。学名叫‘宇宙空间综合征’,泛指人体到了太空之后出现的一系列症状。”
“这个我知道。”盖布瑞尔说,“地上的人要是长期待在太空,肌肉会发生萎缩,因为地上经常会用到的肌群在低重力环境下使用频率减少。此外,宇宙辐射也会对人体造成影响。”可他随后话锋一转,“——但不应该。这是很容易就能想到的问题,难道前人在进行大规模宇宙殖民前没有考虑该如何解决吗?”
马奇马奇摇头:“不,如果那个综合征说的是这些症状的话,应该早就解决了才对。机神,移民宇宙的方舟——其中搭载了具有环境改造机能的纳米机械‘八百万神’,能将星球表面改造为类似地球的环境。大气,重力……维持环境的稳定运作对八百万神来说不在话下。”
“那他去是为了什么?”
发出这句疑问后,盖布瑞尔与马奇马奇两人默契地一同看向宋平中。
后者则一脸犯难:“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文件上怎么说?”
“全是和医学有关的指标,根本看不下去……”
“——我来看看。”马奇马奇挤到显示屏跟前来。
盖布瑞尔问:“你还懂这个?”
“比你们两人知道得多一些吧。”
他的视线不断来回地在显示屏上扫过。两个学生这时候就像等待审判的犯人似的,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等着他来敲下最后一锤。
甲胎蛋白指数异常,视网膜空洞……问题的严重性在这些字符之间如数体现。
最后,他稍稍后仰,离屏幕远些。
“——大体差不多清楚了。”
“怎么样?”盖布瑞尔问。
“比你刚才说的任何一条都严重得多。”马奇马奇答,“绝大部分指标都是紊乱的,我想布维奥特教授查到这些的时候也很惊讶——问题实在过多,导致分析问题都成了不可能。”
“怎么会呢?我不太懂这些,但研究的方法不是要多少有多少:比如找出有疾病与没有疾病的两人,比较他们各项指标的异同,不是就能找出问题所在吗?”
“少了。”
“嗯?”
“两个人——样本太少。实际操作中需要比这大得多的样本量。”马奇马奇说,“但即便如此也有问题。人体运作比你我想象当中更微妙,一台有弹性的、有容错率的精妙机械。其中彼此掣制的因素太多……”
马奇马奇自顾自说着,抬头一看——两人这时已经傻眼。
“……算了,就举两个通俗易懂的例子吧。”
“第一个。”他伸出一根手指,“我们现在知道,大脑是支持我们思考活动的器官,但处在早期的人类则倾向于心脏。无论东西方,古代的中国,埃及,印度……等等,均以心脏为人体中心。原因——因为心脏会跳动,显而易见的。并且心脏跳动的频率会随着情绪变化发生改变。”
盖布瑞尔不以为意:“但这是时代的原因吧。那时候并没有形成科学的研究方法、体系,会出这种乌龙也是理所当然的。”
“好,理所当然。那换个例子,”马奇马奇又伸出一根手指,比出一个“二”来,“数百年前。应该足够近了:人类已经去过太空,巫术的阴云为科学所扫除——在这样的时代中,也曾发生过类似的事件。”
“β-淀粉样蛋白。人们将其视作一种脑部疾病的病因,潜心钻研,耗费了大量人力财力在这之上——最后发现十多年前一篇关于这个蛋白的论文涉嫌造假。那篇论文发表在相当权威的期刊上,是这个领域奠基性的论文之一。”
“造假的话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的没错。但——因为淀粉样蛋白导致疾病,因为病人的病灶处都有这种物质没错,可人体原本就是息息相关的。正如情绪激动的时候,脑波会出现变化,心脏跳动的速度也会变快。牵一发而动全身——光要找到其中最关键的因果关系都十分困难。从这个角度说,确实无法苛责那些将心脏视作思维活动器官的人。”
“由庞大复杂的生化反应维系的这具身体,对它的了解仍过于稀少。我觉得,恐怕没有比这更具有前现代性的东西了。”
————
乘上始发自三重机构的列车。随着它在轨道上飞快平稳地滑行,视线尽头渐渐浮出一条垂直的丝线,像从莲池边垂落的一根蛛丝。
那是轨道电梯奥林匹斯。
它建成于数百年前,人们仍对太空抱有憧憬的时代,近几十年来不再被投入使用。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整,尽管精力似乎不如从前充沛,头脑有时也像脑雾了似的不清楚——至少身体活动已无大碍。
乘上列车。阿斯特·拉姆斯——如今正坐在这趟途径轨道电梯的列车中。基本见不到乘客,很静。她坐在透过窗户的微热的阳光中。
住院后她见过母亲一次。近几个月来,伊迪亚忙碌得不可开交。阿斯特为她能抽空看自己感到感激。她已经从别处听说了种种事迹,丝毫不吝于赞美。“太好了,阿斯特。”她说,“你那时的果断拯救了所有人。”——这就足够了。好让她能铆足了劲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身体稍微好转后,她便第一时间投入到整装任务当中。要做的事情真多:得参与到近地防御圈的重建当中,还得修好机神赫尔墨斯——都是需要花上一番力气才能完成的工程。她已经在做准备了。住院期间,一天醒着的时间里有大部分用来看论文。她依照描绘树干的方式由主到次地在脑海中构建行动的蓝图,演算了数种可能遇到的困难——这一切都是为了将要到来的时刻,为了现在。
——阿斯特远远眺望着那条竖线。
随着距离接近,机械的微妙结构正均匀浮现其上。
————
就在这时,盖布瑞尔想起一件事来。他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马奇马奇那番长篇大论当中的漏洞:“我有个问题。”
“嗯?说吧。”
“以我浅薄的生物学知识来看——”他用不是很确切的语气说,“生物的性状不是会随着环境改变吗?譬如温度的不同甚至有可能影响一些动物的性别,又或者……”
再度停顿。
“……我以前听说过一个东方的典故,叫‘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意思是橘子生长在南北两地则性状不一。环境不一样,所以会表现出不同的状态——生活在宇宙与地球的人的分别有可能来源于此吗?”
“你举了个错误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