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下子又过去了。
到了休息日。天气挺好,阳光亮闪闪的像白沙一样。澪想出去走走,并告诫自己暂时别去想关于本桥及那个和井田会的事。
可到最后两个都没做到。在家里哪也没去,对本桥与和井田会之间的种种苦思冥想。和井田会真的是他们所自称的那种单纯的公益组织吗?那天看到的的确是编号人种吗?编号人种又意味着什么呢?这些问题让她头疼,好像快把大脑里的神经给绞断了。
——莫非本桥也是编号人种?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澪自己否决了。糊涂啊,本桥不可能会是,他脖子后面可什么也没有呢。
想松口气,就看了会儿电影。播的内容一点也没有进到脑子里去。像置身于一个虚幻的世界里,漂浮着数之不尽的梦的海面。浮现许多回忆,就像海面的泡沫似的,撞上了,想起来;再撞上,再想起来。
起初是不久之前那件事。参与近地防卫圈的重建公工事,从数千公里的高空俯瞰地面,倒映在视网膜上的风景使澪难以忘怀。只不过是一瞬间的风景,无意间,却似乎令许多东西改变了。
她隐晦地开始对自己至今以来的观念产生怀疑,隐隐感到自己不用,至少不用这么——执着于身份与文化上的问题。偏偏在这时发现了本桥与和井田会之间的联系。
思考进行得越深入,越是转变为一种近似于疼痛的东西,令澪“咝咝”出着气。
——要是没有疑虑过这些该多好呢?一开始就不该知道什么“和井田会”,这样也不用思考它与本桥之间的关联,也不会牵扯到什么“编号人种”,也不用处心积虑思考那群人的目的。当然,也不需要她如此痛苦。
可要是从未疑虑过这些呢?和井田会背后说不定真在谋划些什么呢。有这种疑虑是澪感性与理性思考导向的结果——尽管她无法确切地描述出来。蛛丝马迹能视为间接性证明有很多,譬如本桥对此事遮遮掩掩,譬如官网上好似劝诱般的行文方式,再或者跟在本桥后看到总部门口那两人,他们身上散发着十分危险的味道。
可别说那是个类似□□的组织,身上携带着枪管一类的违禁品,那澪就真的束手无策了。
……说不定真的有呢?
这样的话,事情就绝不是她这么个十几岁的小孩能解决的了。只能求助于大人——求助于父亲。
澪的父亲埃利吉奥·德瓦勒奇,现在在三重机构任理事长一职,是个忙碌到顾不得家庭的人。即便在今天这个休息日也有工作。并不是说,他在工作与家庭中选择了工作,而是做到那个位置上以后许多事情身不由己。埃利吉奥已经最大程度地试着平衡两者了,澪不至于连这也不明白。
不知怎的,一段久远的记忆轻飘飘地浮上来。那时澪还很小,所以记忆得模糊。她与父亲还有母亲曾一同去海边,说是记忆并不贴切,不是连续的,而是聚拢的一些碎片。是海风的声音,闪烁着阳光的海面。澪坐在父亲肩上,纯粹的快乐与温暖笼罩着她……
——
什么时候开始,马奇马奇似乎罹患了飞机恐惧症,去再远的地方也尽可能排除搭乘飞机的选项。也包括这回。长途轨道两次,换成水路,再一次长途轨道,再换水路,最后再长途轨道,终于到达此行的目的地。长途交通就是这样,要是只顾赶路就和马拉松似的很累人,所以不会把每趟之间排得过于紧凑。马奇马奇反而会刻意放慢速度,从而将因公事出行变为旅行。他自以为是还算聪明的懒散分子,在三重机构的铁饭碗稳定后彻底失去了冲劲。也很久不再有迫切地要做成什么的冲动——直到与伊迪亚的那次偶遇,令他感到内里有什么重新熊熊燃烧。
此后种种事务纷至沓来。一切巧得都不像是巧合,让人怀疑是否真存在“运势”这种东西。
他这回参加的是人工智能领域的研讨会——世界人工智能学会。当然,已经混到长期教职的马奇马奇很久没有做过研究了,可偏偏最近碰上多年未见的故人,长辈。此人如今已是行业中的大牛,似乎想在科研道路上帮他一把——尽管他本人对此一点想法也没有,头疼得很。那人实在热情。
出发后第五天,终于到达研讨会会场所在。先要在旅馆里住一晚上。正事还没做,就开始计划研讨会结束到返程这期间该到哪里逛逛。晚饭之后,散步去享受海风。很早便回房间睡了。
次日,穿着正装出行。
这件衣服买了有好几年,基本就没穿过几次。这回上身就感觉不合身了。衬衫紧绷着,尤其脖子那里勒得难受——我莫非已经到了发福的年龄了吗?直到进入会场前都还在整理不听话的领带。
伊迪亚·拉姆斯。马奇马奇有点害怕会在这里碰见她,他知道此人也涉足人工智能领域,导致一进会场便充满戒备,看哪个背影都好像她,过了几分钟才适应。
好在伊迪亚并没有出现。
要见的那人是作为专家被请来的,要一整上午坐在某个厅里听报告。马奇马奇急着在第一场汇报开始前去见他。研讨会内特地划出一片布置得像餐厅的区域用于提供用餐与休息,两人就在那里碰面。
一名中年女性。身着黑色西装,颇有气质。她比马奇马奇更早发现对方,冲他招手。马奇马奇快步走近。
“——沈教授。”他的态度毕恭毕敬的。
“别这么生分啊,记得你小时候管我叫沈阿姨呢!”说着,此人发出与她那副打扮完全不相称的明快笑声。
沈奥,此人与马奇马奇的母亲是多年的好友。大学期间两人合租,毕业后也一直保持着联络。单从表象看,这似乎是个普普通通的女性,可一投入到工作中,科研工作者特有的那种哈古怪气质就出来了。
“——真是有好久没见。”沈奥有些伤感,“当年她说要去乌拉诺斯了,我还很为她高兴,谁能想到最后出这样的事……已经这么多年了,现在还是没结果吗?”
马奇马奇迟疑了一下。关于这件事,他想说的太多了,反而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出来的只有一个“没有”。
他对母亲的感情很复杂。那人是个工作狂,说话方式尖锐,不留情。原本就是完美主义,生来的说话方式又促使她将原本些微的一点不满以放大了数倍的方式吐露出来,不少人受不了她这样。
作为这样一个人的独子,马奇马奇感到颇为心累。尽管在同龄人中他已经算得上聪慧了,可在母亲看来远远不够,还有欠缺,无论马奇马奇怎样努力都觉得不满足,态度坚硬得跟铁一样。但毕竟是母子。这位科研铁人偶尔流露的母爱又让人动容。后来父母离婚,马奇马奇跟随父亲生活,这之后仍与母亲以稳定频率联络。至于离婚原因,则在于父亲职责母亲完全不顾家庭事务,一心扑在工作上。流程进行得很顺利,更反映出此人是真的不怎么在乎。此后,与沈奥,沈阿姨的联系也随着父母婚姻关系的结束渐渐丢失,直到前阵子偶然再遇见她。
“还好你没事。我记得你之前也在乌拉诺斯工作过?”
“只是研究生期间在那里学习。”马奇马奇回答。
“可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唉,那之后我听人说,凡在机构中工作过一段时间的人都被逮捕了。明明只是单纯地在探索科学问题,怎么会是这种结果呢……”
马奇马奇张了张嘴。
……不,还是不要提这个话题。他心想。自己如今算是了解了一部分内情:乌拉诺斯过去制造的机神成了巨大的威胁,被上集问责无可厚非。至于明面上的罪责——称研究中存在有违人理关于灵魂的部分,要问马奇马奇对此有什么看法,他也不清楚。一方面这说法模棱两可:亵渎灵魂。究竟是做了什么事?到了何种程度?何况马奇马奇自己的道德观也比较灵活,说得冷漠些——他觉得适当逾越伦理界限反而促进科学与人类社会的发展,这方面确实与他的母亲,与那些疯狂科学家一脉相承。
“此外关于那次事件……还有些令我在意的点。”马奇马奇说。
这些话题应该是没问题的——他心想。
“我后来也琢磨了很久。母亲将办公室当成家在使用,工作或是私人的东西都在里面。所以在事情发生后我向负责的部门申请拿回一些文件,我记得母亲以前也会摄影……可那边回绝了我的请求。”
“也许是担心工作中的机密文件流出去吧。”
“我当时也这么想,所以特地去找了认识的在系统中工作的人。他给我的回复居然是‘当时你母亲电脑中的文件已经被清空了’……”
——电脑被清空发生在针对乌拉诺斯研究员的逮捕之前。
有人做了这件事。
经由这条信息,马奇马奇脑海里自发浮现出一个猜想。多年来由于没有证据,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或许只是自己的臆想,一个飘忽不定的疑点。直到那次意料之外的重逢。盘绕多年仿佛幽灵般的疑点这时忽然变得鲜明无比——一种情感涌现出来,他知道那是愤怒。紧接着这种愤怒又立刻为他赖以生存的理智所压制:他迅速意识到,当年的事件背后或许存在更多的复杂交错,自己贸然前行只会通往死路。
很多事情存在契机。在与驾驶部学生盖布瑞尔、其友人宋平中合作后,调查以惊人的速度推进,到现在已经弄清楚了许多事。但在他看来,能称得上一锤定音的至今仍未出现。
至于什么是所谓“一锤定音”的东西。
——能让他站在伊迪亚面前时,确定无疑地说出“你这犯罪者”,是这样的东西。在找到它之前,马奇马奇要像蛇一般——将自己的身形在暗处隐藏起来。
————
鞋跟落在地面的声音又快又坚定。从总部中的信众身边经过时,他们纷纷欠身致意:“伊迪亚女士,下午好。”
轻轻点头,伊迪亚·拉姆斯便从旁侧经过。
理型还原教。虽说是新宗教,存在时间其实超过两百年。说到底“新宗教”就是个古怪的词。没有什么是没有什么是永远崭新的,没有原本新的东西总有一天会变旧,这就是遍布宇宙的熵增。那些存在时间极其长久的宗教也是由建立之微末一点点扩大的。一些东西人们希望它越新越好,一些东西则越古老越有价值。而“新宗教”一词更多的包含着一种倾向性:许多人或许潜意识觉得这是不好的,因为根基尚浅——也有根本不信宗教的人,但这自古就是少数。
找一种能支持着人活下去的东西,作为对抗虚无与混沌命运的手段。至于这东西是什么,因人而异。伊迪亚也从不指责他人的选择,说应该这样或是那样。在她看来但凡能指导人的理念就没有绝对正确、绝对单纯的,就连科学之中也包含着谬误与人情。
伊迪亚·拉姆斯,她曾是名出色的研究者不错,可她并不对科学抱有敬畏。
搭乘上下行的电梯,往理型还原教总部地下的研究室去。
——有将科学视为神佛顶礼膜拜之人,自然也有人试图用可复现的方式证明神佛,伊迪亚曾觉得二者同样愚蠢。什么时候思考开始转变了——她想,大概就是在加入乌拉诺斯,并开始了长达数年对虚无缥缈的“灵魂”的研究之后吧。
说到底那究竟是不是灵魂呢?一种振动的波。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人体也不过是一种耗散、生化反应的集合罢了。
这问题想必她有生之年是不会有结果了,留给后来人解答吧。虽没有答案,心中却有偏好性。希望灵魂是存在的——多年以来,这种想法支撑着她做了许多孤注一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