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熹:“大概是因虚空中没有雨吧。仙境的人会降法术雨吗?”
临风:“不会,因为下雨会把那些白玉砖瓦弄脏。”
“那你喜欢雨吗?”明熹轻声问。
分明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但临风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她说。
明熹察觉到了她再也掩盖不住的异样,稍微退开了一些,对上临风迷惘又空寂的眼神。
“我没有家了。”临风说,“明熹。”
明熹呼吸一滞,旋即又松了口气,复又紧紧抱住她:“……我以为你不会主动说了,我还在想,如果你不说,我也要问你,我想让你说出来。”
临风继续说着:“我不喜欢仙境,也不喜欢仙门。我之前说不想回仙门,也是真的。但是如果仙门回不去了……我又能去哪儿呢?”
“‘和我一起回巫门’——”明熹自嘲道,“我知道,这个回答不行。巫门和仙门是不一样的,对于你来说,任何地方和仙门都不一样,对吧?”
临风只说:“巫门很好。”
明熹:“但你不会觉得那里是你的家。”
临风闷闷地“嗯”了一声。
“那你觉得,我呢?”明熹突兀地问,“你觉得,我会将巫门当作家吗?”
“当然。”临风话音一顿,从明熹的神情中看出了一丝不寻常,“……不是吗?”
明熹苦笑了一下:“可就在两个月前,还有人对我反复强调这一点,一遍一遍地告诉我,巫门是我的家。”
“为什么?”临风想了想,问,“巫门是你长大的地方,长大的地方往往会被人视作归属。”
“不是,巫门不是我长大的地方。”明熹沉默了片刻,“我到巫门的时候,已经十五岁了。我是在育婴堂长大的,只不过,那时候它还不叫这个名字。”
临风结结实实地愣住了。
一瞬间,先前在育婴堂看到的乱象浮现在她的脑海,那些肮脏熏人的混杂臭气,那些沾满泥泞的朽烂菜叶,那些败坏残破的墙垣桌椅,还有那些随时可能夺去幼孩性命的疾病……
当时她看着那些东西,是一个冷眼的旁观者,她大约有过一点怜悯之心,但也只有一瞬。世间之大,人各有命,祸福不一,不是她怜悯一下就能改变的。
可突然,那些她因为嫌弃、甚至不愿回想的东西,竟然成了眼前人实实在在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
见她这副神情,明熹却反而轻笑了一声:“没事的。你不是想听吗?问了好几次,都没从我这儿问出答案。十五岁,这个年纪在修法者中很小,但在民间却已经很大了。那时的我……如果没有碰到谷瑞师姨,现在也见不到你了。”
“发生什么事了?”临风顿了一下,“我可以听你说吗?”
“在不同的地方,十五岁有不同的意义,但在育婴堂,十五岁意味着已经比正常情况晚卖了三五年。”明熹慢慢撤开了拥抱,和她并肩坐在了桌沿上,面上收了笑意。
仿佛说出这一段话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她缓了片刻,才继续说了下去:“那时我被人装上一顶小轿,要卖给百里外某个我至今都不知道是谁的人,上路之后,我找机会杀了护送轿子的三个男人,然后在城兵追捕到走投无路的时候,跳下了一座山崖。”
临风:“谷瑞拉住了你?”
“没有。”明熹笑了一下。
但那笑容在临风看来,却有些刺眼。
“哪儿有那么巧?”明熹说,“谷瑞师姨当时只是恰好在附近,肯定来不及拉我。在我摔得浑身是伤之后,她用法术救了我,一边救一边说,‘若是碰到没法力的大夫,准就没了命了’……我还记得她那时的声音,明明摔的只是一个和她没有关系的凡人,但她却伤心得带了哭腔。”
“这是你最深的秘密吗?”临风突然问。
“嗯?”明熹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是双修,而是这个。”临风说,“现在我知道了。”
明熹想起来了——
那是她们两个挤在仙门神女殿的床榻上时说的话。
那时临风说,她们互相知道对方最深的秘密,但明熹否认了这一点。
明熹看到她有些亮晶晶的眼神和有些发肿的唇,不由得失笑:“是的吧。我不太常说我的身世,现在连巫门里,也没几个人知道我当年的事了。大概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些事……着实没什么好说的,而且在我看来,也离得过于久远,几乎恍如隔世了。”
临风:“谷瑞救了你,然后呢?她看你根骨奇佳,就把你带回巫门了吗?”
“不是,”明熹又笑了,“哪儿有这么离奇?又不是什么神奇话本。是我主动提的。我说,我想跟她离开这里。”
明熹透过开了一条缝的窗,远远看着山中朦朦胧胧的雨雾。
“那时我既愤恨又茫然,觉得世间已经没有了活路。我已经用尽全力,在育婴堂表现我的价值,我帮着做任何我能做的事,看顾幼孩、算数、敛财,识文断字,帮着育婴堂和当地官府往来文书,甚至给惹了当地豪强的人出主意平息事端……
“我做了那么多的事,我有那么多别人不具备的价值,可所有的这些,仅仅是把我被卖掉的期限推迟了二三年。那时候我看着追兵,心里想,我绝不会再回到那个破地方,与其被押着头颅、带回那顶小轿,然后麻木地过完行尸走肉的一生,不如让血泼得到处都是,让所有人都不能如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