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穆急声道:“师姐,那又是为何?”
“若想炼人傀,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苏妙弋肃容道,“最重要的是,被炼成人傀之人需得心甘情愿地听从操纵者,自发献出心头血,而不能是被人强迫,否则就算人傀炼成,也不会对牵机人言听计从。然而又有谁会愿意忍受如此剧痛,让人来剜自己的心头血?因此此术虽邪门至极,但很难行得通,所以还真未曾听说过有人成功过。”
“人傀之术阴毒无比,平日与活人无异,一旦被牵机人催动血咒,即刻化为杀戮傀儡。”
荆云涧冷声道:“况且崔兆白日还是常人,入夜便成人傀,可见操纵者能随时唤醒埋在他体内的血咒。这般手段绝非一日之功。”
殷穆难得敛了笑容,正色道:“能操控人傀者,必是精通禁术的邪修。可皇宫中有龙气护佑,寻常邪祟根本进不来啊?”他又问道,“师兄,那你们可知道那蒙面人往哪里逃去了?”
荆云涧沉默片刻,轻声开口:“国师府。”
殿内霎时一静。
殷穆收起嬉笑神色:“国师府?师兄,你是说那位救世济民的国师大人,竟在炼人傀?”
芙媱冷笑道:“有意思。白日里那崔兆还吹嘘国师如何神通广大,夜里他手下的人傀就来刺杀小寡妇。我倒想知道,这位国师大人,当真清白么?”
“我觉得,此事未必是那国师亲为,”苏妙弋拿着热水浸过的帕子替重妩擦脸,一边忧心忡忡道,“但能在皇宫之中豢养人傀而不被察觉,布此局者必定一来心计极深,二来......”
“必定权倾朝野。”荆云涧截过话头,“若非能于皇城中只手遮天之人,又怎能在皇帝眼皮底下瞒天过海?只是不知若这位幕后之人当真是那国师,他究竟图谋什么?”
“管他图谋什么?”芙媱不耐烦地霍然起身,“这种邪术现世,必得把那劳什子国师揪出来千刀万剐!走,咱们现在就去掀了那国师府!看他敢不敢一直呆在里面做缩头乌龟!”
“阿媱,稍安勿躁。”苏妙弋无奈伸手按住她肩头,“这国师深得帝心,无凭无据擅闯只会打草惊蛇。你想想,今夜若小师妹身死,逍遥宗必定要来向这人界帝王讨一个说法,费尽心思挑拨仙门与皇权对立,可见此人好毒的算计。”
重妩垂眸,蓦地想起崔兆瞪圆眼睛躺在地上时的情景,轻声道:“这些人傀,生前皆是无辜者。”
苏妙弋叹了口气:“的确无辜。只是不知那幕后之人又是如何骗得这些人心甘情愿地被他炼作人傀?”她抬眸望向荆云涧,“那师兄现下可有对策?”
荆云涧倚在窗边,神色冷淡,似在思忖什么。
“对策没有,赌局倒有一桩。”他淡声道,“好比猎人布陷阱,总要等猎物齐聚才收网。”
殷穆不解道:“师兄的意思是?”
“三日后贵妃生辰宴,帝王朝臣齐聚,幕后之人定会有所动作。”荆云涧道,“那人从枫丘城一路将我们引进皇宫,必定是要择良机唱一场大戏。”
他轻笑一声:“的确下得一盘好棋......可惜,却不知谁是螳螂,谁又是黄雀。”
日落西斜,月明星稀。
转眼已是三日后。
暮色刚染透云脚,皇宫中千盏明灯便次第绽放。金箔嵌就的琉璃瓦在灯火中泛起粼粼波光,仿佛整座宫阙都漂浮在金光灿烂的河流之上。
昭华殿中,重妩已然对镜打扮了两个时辰。
因是宫宴,她挑了又挑,最终还是穿上了那件芙媱给她买的绯红留仙裙,见镜中人面色略有些苍白,又精心点了一抹胭脂。待她妆点好自己盈盈走出阁时,天色早已昏黑。
众人在她阁外久候,芙媱早已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向里面喊道:“小寡妇!你还没完没了了?怎么还不出来......”
话音刚落,便见一个红衣女子翩然而来。她身上那件水红衫子原是有些俗艳的颜色,偏生被她穿出烟雨空濛的况味,鬓角斜簪着朵带露桃花,花瓣薄如蝉翼,却不及她腮边半分颜色。
来人步履蹁跹,广袖翻飞时隐约露出腕上玉镯,与鬓边桃花撞出融融春意。众人屏息远望,竟不知该看那支将开未开的桃花,还是看花下这张令百花失色的面容。
苏妙弋微笑赞道:“小师妹真好看。”
重妩抚着鬓边桃花,羞涩道:“真的么?这还是师姐挑的裙子呢,师姐的眼光就是好!”
“那你怎么不说还是我给你买的呢!”
芙媱冷冷地翻了个白眼。重妩见状赶忙又补了一句:“当然啦,也要感谢芙媱师姐送我这么漂亮的裙子!”
“装模作样!”芙媱冷声道,脸色却好看了些,“磨磨蹭蹭这么久,真不知有什么好打扮的!”
荆云涧叹道:“宫宴将至,咱们走罢。”他携过重妩的手,见殷穆在一旁一脸促狭地挑起眉,颇为不自然地补充了句,“阿妩......修为低,皇宫之中恐有意外,我牵着她也是为护她周全。”
殷穆道:“原来如此。可是师兄,皇宫之中又不能用法术,咱们和小师妹也没什么区别啊?”
他正说着,胳膊肘被人狠狠一撞,见苏妙弋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便乖乖闭上嘴,转头向苏妙弋笑道:“师姐,今日终于能吃到传说中的宫宴啦!早就听闻人界皇宫御厨手艺极佳,我今日便来品评一番!”
芙媱冷哼一声:“就知道吃!”
苏妙弋苦笑不已,一手扯过殷穆,一手揽过芙媱:“好了好了,别闹啦。咱们这便去瞧瞧那人间的宫宴!”
暮色初合,千盏琉璃宫灯将夜幕照得亮如白昼。殿内更是一派穷侈极欲,金桂缠茜纱,花蕊嵌贡珠,白玉砖上是尚宫局为庆贵妃芳诞用金粉绘出的千朵牡丹,端的是纷华至极、靡丽至极。
众人因是皇帝亲自请的仙师,虽无人认得,坐的位置倒是极好,离正中主位不过几丈距离。重妩一撩裙摆,在紫檀月牙案前坐下,见桌上已摆上了几碟小菜,其中一道糕点被捏作玉兔形状,兔子眼睛以两颗艳红的红豆点缀。她看得新奇,正欲拿一块放入口中,忽觉一旁的芙媱扯了扯她衣袖,小声道:“别吃了,看那边!”
重妩循声望去,见不远处环佩叮咚,一群宫人簇拥着华服女子迤逦而来。她所到之处,殿中内侍扑通跪地,齐声道:“参见娘娘。”
那女子侧过身来,姿容殊丽,绝异于众,正是那日在梅林中遇到的华服女子。
与那夜戾气横生的模样不同,今日她云鬓高绾,璎珞垂额,举手投足间倒是端出几分雍容气度,只是眉梢一抹骄狂仍旧挥之不去。
芙媱瞥她一眼:“这便是你在梅园遇到的人?她就是荀贵妃?”
重妩点点头:“是她没错。”
那旁殷穆也注意到了这人,急急忙忙地扯着苏妙弋让她看。苏妙弋展开手中画卷,盯着那女子瞧了瞧,又垂眸望了望画中人,低声叹道:“这位贵妃果真与画中谢夫人如镜中倒影,只是神韵天差地别。”
“这便是荀贵妃吗?”殷穆转着骨扇啧啧称奇,“美则美矣,怎么瞧着凶巴巴的?那皇帝喜欢这样的美人啊?”
重妩小声道:“其实,我也很好奇为什么......”
这厢尚在窃窃私语,殿外忽有一阵丝竹声奏响,满殿喧哗皆寂,宦官尖细的嗓音穿透大殿:“宣——陛下驾到——”
满殿朱紫公卿伏地跪拜,重妩随着众人起身垂首,目光却透过睫羽悄悄上瞥。只见一道明黄身影缓步踏入殿中,冠冕十二旒玉珠遮面,身量清癯如竹,行走之间甚为雍容威仪。那人在众人跪拜中行至主座,一扬龙袍端然座下,和声道:“诸卿平身。”
冕旒轻晃,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张能称得上英俊的脸,凤目微挑,鼻若悬胆,只是脸色白得有些发灰。
重妩紧紧盯着那人身影,袖中双手紧攥成拳。
饶是她仅对岐黄之术浅有涉及,却也能察觉得到——
腐气。
浓重的、属于将死之人的腐气,正从帝王周身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