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啧啧!都快揭不开锅,如何又得罪了衙内?”
“如何是赵小娘子多事,分明是那李衙内一如既往……”
“让让!让一让!”
紫石街后巷,赵家门口,潘月郓哥两人穿过拥嚷的人群,听左邻右舍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拼凑了齐整。
四邻口中寻衅滋事的李衙内原姓范、名多,后因京中上官枢密院副使、参知政事李恪认作义子,改姓为李。平日里仗着义父宠爱,横行乡里,作威作福,为首的爱调戏良家娘子。
赵家小娘子赵婉,今岁年方十八,邻里描述,生得真真人如其名。
——温顺和婉、颜婉如玉;平日里友爱乡邻,县上下素有佳名。
也不知何时何地为那横行乡里的“李霸王”瞧见了真容,前日晚间,约莫亥时过半,一伙时常跟在李衙内后头浪荡乡里的闲汉懒汉突然围在了赵家门口,大声留下口信说,他们爷已让人算过,两日后的巳时三刻——便是当下——是个宜嫁娶的吉日,衙内会派人来,迎娶赵娘子过门。
若当真是知慕少艾、一见倾心,如此也不失为一桩美谈,只那李衙内……
邻郡高家娘子,“过门”不足三月遭厌弃,而今已疯疯癫癫、浪荡街头;后巷郭家二娘,“成婚”不足两月,不堪受辱只身投了河……被李衙内相中的娘子,不论性子刚烈、婉娩,无一得善终。
是以李衙内于赵家“下聘”当晚——左邻右舍皆能为作证——赵家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了一整晚,天明方歇。
次日一早,便是潘月挎着茶果结识四邻的当下,那伙闲汉果真抬来了一顶八成新的花轿。
进门一看,除了守在门口满眼横泪、两鬓霜白的赵家娘,里外哪还有赵家小娘子的影子?
于这伙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闲汉而言,耽搁些许功夫事小,丢了李衙内的脸面事大。
于是不顾三七二十一,闲汉们当堂抄起板凳就砸!
锵啷哐当!!
潘月两人抵达时,那伙闲汉已扛着木棍、啐着唾沫,大摇大摆扬长而去。
“……听他几个方才话里的意思,赵婆若是不说出赵小娘子的去向,明儿个还要来?”
“可不是?!”
潘月侧过身看。
应声的是邻巷的张大爷,双手揣着兜,缩着脖,故作高深道:“李衙内平日作风,你几个莫非不知?”
“啧啧!作孽!”
正前方是个颧骨高耸、面相刻薄的男子,邻人唤他孙二郎。
“要我说,赵娘子平日里看着温顺,今日所行真真欠妥!不孝!”
他朝斜侧方轻啐一口,看着堂下的赵婆,口无遮拦道:“只顾着自己逃命,却将老母一人留在家中,那伙泼皮无赖,赵婆要如何应对?”
潘月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赵家廊下。
春日的清晖穿过熙熙攘攘,将堂下切割成明暗相对的两半。
光照处桌椅东倒西歪,昏晦里帘幔摇摇欲坠;满地碎瓷狼藉,衣物破败,扔得到处都是……有娘子心下不忍,唏嘘着想要上前,门前张望半晌,竟寻不见落足之处。
两鬓霜白的赵家娘面目表情枯坐在明暗相间的角落,眼泪流干,神色木然,仿佛一夕间老了十岁。
潘月正迟疑是否要“多管闲事”,“不孝”两字隔着熙攘落入耳中,她只觉心口重重一颤。
——仿佛昨日不容细思的悔意浩浩荡荡卷土重来。
仿佛前世的昨日里,在她为离开大山而欢欣,为山外天地而雀跃时,被留在山里的母亲,每日过的是什么日子?
是否也曾如赵家娘这般,整日枯坐在廊下,盼着她的出现?一日日期待,又一日日落空……
是否也曾被整日无所事事好事长舌的邻里团团围住,指指点点,说三道四?
若非如此,两年而已,母亲的两鬓何以染了霜?“金莲”二字为何会被长舌妇们安在她头上?
一线晴照掠经眼角,潘月微蹙着眉,眸光倏地一颤。
“郓哥,劳烦照看!”
“让让!让一让!”
她将茶果篮往郓哥手里一塞,不顾左右侧目,推搡着人群,直至赵婆面前。
“赵婆?”
她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待对方抬眸望来,两眼微微下弯,揉搓着赵婆仿佛树皮似的手背,轻道:“外头日照太盛,我扶你进里间,可好?”
赵婆顶着浑浊的双目细细打量她眉目,仿似从她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抿了抿下瘪的唇,轻轻颔首道:“有劳娘子。”
“娘子是?”
“瞧着眼生!郓哥,是你带来的?你家亲戚?”
“啐!”
廊下你一言我一语,伴着春风徐徐而来。
潘月本不欲理会,直至孙二郎不忿而刻薄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们瞧她那狐媚样子,莫不是李衙内的旧相识,与那赵家娘子一样,也是个不检点的!”
赵婆搭着潘月的手骤然一顿,锵的一声,脚下被踩裂的瓷盏发出分明又清晰的破裂声。
潘月下意识回握住她的手,抬眼见她鬓发凌乱泫然欲泣模样,心一沉。
“孙二伯!”
潘月搀着孙婆,背朝向外,尽力忽视那一道道自廊下投来的如有实质的视线,压着声音道:“管好自家门前雪,少管他人瓦上霜!”
“阿也!是个读书识字的!”
仿似听见了什么笑话,孙二郎看向左右寻找着认同,很快双手负后,捋着不存在的胡须,拿腔拿调道:“娘子记错了,那两句话是——’自家扫取门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
“孙二伯高才!”
潘月扶赵婆仔细坐稳在堂内,朝她笑了笑以示无妨,而后抽出她紧握着的手,转头看向几乎水泄不通的门外。
忖度片刻,上前半步道:“晚辈看二伯与邻里相谈甚欢,似相识已久?”
“这是自然!”
八字胡倏地一翘,孙二郎昂着斗鸡似的脑袋,满脸得意洋洋道:“小娘子你初来乍到,不知情有可原;我孙家祖上便是阳谷县人,谁人何时何地来的我阳谷县,没有我孙二郎不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