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万般不解,回家的一路,潘月顾不上理会武大郎翻来覆去的车轱辘话,到家便将自己锁在了房中,倒头就睡。
再醒来已是夜半。
满室月华如霜,窗外一轮新月高挂,冷冷瞰世间。
“咕——”
大半日滴米未进,肚子不争气的咕咕作响。潘月翻坐起身,披上外衣,穿鞋要往门边去,忽听楼下传来“哐啷”一阵响。
进贼了?!
潘月骤然清醒,抄起条板凳,猫腰至门边,推开一小条缝。
月华沿木梯逶迤而下,除却夜风习习、落影摇曳,堂下空无一人。
潘月悬着心,小心迈出房门口,轻手轻脚循沿木梯而下,直至黑布隆冬的楼梯口。
“嘶!”
一道倒抽凉气声落入耳中,潘月步子一顿,下意识抬起头看。
孤灯摇曳的窗前,月华拂经依依垂杨柳,透过井字格窗棂,描刻出炉灶前人忙前忙后的侧影。
认出人侧影,潘月神情一怔,下意识道:“武松?”
灶前忙活的松松耳朵尖微微一动,转身看见楼梯口的身影,清亮的眸间刹时纳入无边春月,欢欢喜喜道:“云云,你醒了?”
不等对方应声,他扔下手里的木勺,一面近前,一面咕哝:“抱着凳子作甚,云云快坐!”
接过板凳放到桌前,他拉潘月坐下,又抬头看了看汩汩作响的灶炉边,两眼放光道:“时辰刚刚好!云云稍待!”
“你……”
没等潘月出声,松松一阵风似的跑回厨房。
又是哐啷啷一阵响——潘月终于明白方才进贼似的动静从何而来——袅袅晚风伴着鸡汤香气拂面而至,潘月神情一怔,站起身道:“你炖了鸡汤?”
“云云坐!”
松松捧着热气腾腾的青花瓷碗去而复返,颔首应道:“回来时云云还在睡,听哥哥说晚饭都没吃,怕云云醒来肚子饿!”
他将那青花瓷碗放在潘月面前,甩了甩通红的双手,拉椅子坐定在潘月面前,双目透亮看着她道:“云云快尝尝!野山参佐鸡汤好不好喝?”
“野山参?”
潘月下意识垂下目光。
凭武大的家底,如何买得起野山参?
桌上半盏油灯袅袅正摇曳。
抬头见武松前襟泥泞、头发濡湿,撞上他率真澄澈如山间小鹿的眼神,潘月喉头一哽,倏地说不出话来。
“你……”
她垂目看向碗里的鸡汤,眉间凝着不解,徐徐道:“下值后又进山里去了?”
“嗯!”
松松满脸的理所当然,起身拿来了汤勺,一面递给她,一面颔首道:“云云莫要担心!松松自小在景阳冈长大,对山里熟悉得很!”
“再如何熟悉!”
潘月心上莫名涌过一阵后怕,不自觉蹙起了眉头,手里的汤勺仿似烫手般转了好几圈,才抬起头道:“三更半夜,正是野兽穿行时,往后若无要事,莫要夜半上山!”
听出她言语间的关切,松松清亮的狐狸眼蓦然下弯,坐到她对面,歪着头想了想,双目皎皎道:“云云莫要担心!云云莫非忘了,松松是打虎英雄!”
潘月神情一怔,抬头见他一本正经、一派天真模样,噗嗤笑出了声。
“如此倒是我想多了!”
澹澹月华伴着晚风掠过堂下。
四目交汇,潘月仿似为他眸间的切切所灼,下意识错开眼,低头舀起一口汤,放进口中。
没等细品——
“噗!咳咳!咳咳咳!”
“云云?!”
松松骇得一蹦三尺高,看她上气不接下气,眼含清泪模样,急得手足无措,绕着她直打转。
“为何会如此?呛到了?”
“这汤……”
好不容易压下口中“层次分明”的错杂,潘月嚼了嚼齿间残存的泥沙,端起桌角的油灯,照向面前热气渐散的青花瓷碗。
鸡汤上飘着两根人参须,根须缝隙间泥泞清晰可见;瓷碗下方装着一只鸡翅,翅关节上的绒羽根根分明。
潘月端着烛台的手微微一颤,一滴蜡油滴落,五脏六腑跟着一阵翻涌。
“哕!”
“云云?!”
松松撑住她肩膀,看了眼她面前油腻腻的鸡汤,又看向她骤然苍白的面容,双瞳微微一颤,惶恐道:“是因为这鸡汤?”
潘月忍着内里的恶心,搁下烛台,又将那青花瓷碗往外推了推,不忍直视般瞟了一眼,紧拧着眉头朝武松道:“打虎英雄,你野山参炖鸡汤,是谁教你的?也是你婆婆?”
“当真是为这汤?”
松松直起身,看看鸡汤,又看看她,眼里噙着按捺不住的委屈,低声咕哝:“云云不喜……”
“不……”
撞见他眸间晶莹,潘月喉头一哽,倏地说不出话来。
怎得从没人告诉过她,打虎英雄武松的性子会是这般直白率真爱撒娇?
她轻叹一声,垂目瞟了眼碗里打着转的鸡毛,忍着浑身不适,放软声调朝他道:“莫要误会,我的意思是说,汤里好似忘了放盐?”
“本就不必放盐!”松松依旧低垂着头,十指交叠,满心委屈,“人间界待久了,鸡都忘了怎么吃……”
“什么?”
依稀听见什么“人间界”,潘月眼里掠过一丝莫名,正要确认,武松仿似突然想起什么,挥舞着双手,急急忙忙解释道:“没什么!什么都没有!云云稍待,松松去拿盐来!”
“等等!”
不等他离去,瞥见他烫出水泡的指尖,潘月顿然蹙起眉头,拉住他手,沉声道:“怎么伤的?”
“不碍事……”
“坐好!”
潘月瞪他一眼,松松仿似仿似淋了雨的小动物般蔫耷了脑袋,任她牵着手,悻悻坐到对面。
潘月轻叹一声,拉起他手,照着烛台细看。
藤蔓割伤、水泡烫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