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
阳谷县前,武大炊饼铺。
武大领着时阳三人去往里间更衣,廊下看热闹的县人三三两两四散而去。
晴光斜落的廊下剩潘月与武松二人。
听见声响,潘月下意识抬起头看,却是喜笑颜开的赵小娘子,用力挥了挥手,转又拉住同行娘子的手腕,飞快穿过长街而来。
“今日开张,娘子与都头可还忙得过来?”
“不忙!婉妹妹别来无恙!”
潘月迎前两步,一面施礼,一面抬眼打量她脸色,笑着打趣道:“人说人逢喜事精神爽,看娘子面色,果然如此!”
“娘子莫要拿我打趣!”
赵婉清眸流盼面露羞涩,转又挽住同行娘子臂腕,朝廊下推了推,开口道:“娘子,这位便是在迎夏宴时提过的,奴家的表姐,而今是菡萏绣庄中的主事,姓何,单名一个惜字!”
“何娘子!”
潘月举目打量。
何娘子满身锦绣,披着朝晖,通体气派不同寻常;潘月心下欢喜,福身行礼道:“奴家见过何娘子!”
梧桐沙沙,浮光掠影。
廊下许久不闻应答,潘月下意识微颦起眉尖,抬眸望去,却见何娘子不知瞧见了什么,清眸顾盼、两靥晕红,正伸长了脖颈,朝里张望。
潘月身形微微一僵,顺着她的目光转过头。
武大几人依旧未归,晴照倾洒的堂下只武松一人,提着笤帚簸箕,认真对付角落里不曾清除的灰尘泥泞。
察觉廊下投来的目光,他下意识仰起头,看着廊下的三人,神色懵懂,澈然如初。
眼神交错,潘月余光里的何惜小娘子倏而垂下眼帘,手里捻着帕子,剪瞳顾盼,含羞半遮面。
许是仲夏的日头太烈,潘月只觉脑中一空,大半月前两名媒婆出现在巷口时曾涌上心头的闷重、桎梏,仿佛棉絮挤压的厚重顿然卷土重来,闷得她喘不上气。
不等分明心上百般滋味,两脚自作主张,她错身半步,挡住何娘子望向武松视线的同时,神色僵硬道:“何娘子?”
何惜两人愕然望来。
潘月脸上戴着鲜少示于人前的疏冷,唇角勾出一道略显牵强的弧度,淡淡道:“何娘子不请自来,不知所为何事?”
不请自来?
赵婉神情一怔,两眼顺着她的视线望向自家古灵精怪、不知打着什么主意的表姐,又经由表姐的视线望向怔然在里间的武都头。
潘娘子从来古道热肠,今日怎得无故挂了脸?
另旁的何惜神情微微一怔,清眸流盼间,依稀顿悟了什么,眼底颤动着狡黠,侧身取出袖里的牡丹丝帕,轻点唇间,而后抬眼望着里间依旧一脸茫然的武松,两靥似含羞——
“武都头声名在外,民女早有耳闻,今日得见,果然气宇轩昂、不同俗常!”
潘月垂目掩下眼里一闪而过的难堪,轻扯了扯唇角,侧身让出通道,沉声道:“外头天热、市集哄闹,娘子不弃,且随奴家进里间一叙?”
听出她语气里的不悦,武松下意识上前半步,又顾忌有外人在场,张了张口,没等发出声音,又黯然退回墙边,朝何惜两人颔首示意。
何惜黛眉轻挑,两眼在他两人脸上来回片刻,眸间倏而淌出清浅笑意,丝帕轻轻一甩,颔首朝潘月道:“有劳娘子带路!”
潘月碎步近前,撑起门帘,又转向两人。
“婉妹妹,何娘……”
话没说完,一线晴照掠过眼帘,她下意识抬起头。
仲夏的骄阳透过檐廊低垂,化作随风来去的晴丝拂过何娘子周身。
何惜眉眼含羞站定在神情局促的武松面前,望向对方的眼神里若有绵绵情意横淌,又似若无其事往门帘方向瞟了一眼,轻勾起唇角,盈盈朝前行礼道:“郎君,奴家这厢有礼!”
武松歪着头,眸间盛着不解,又似突然想起什么,学着衙门中人行礼问安的姿势,拱手作揖道:“有礼!”
——乍眼望去,真真郎才女貌、登对非常。
撑着门帘的手微微紧握,潘月错开视线,低垂下眼帘,辨不清心下不是滋味。
照面最初,因着自家大哥的靠近,骇得直往她身后躲;大半月前,为着一众娘子的靠近,慌得手忙脚乱……沧州归来一月有余,性子莽撞、不通人情的武二郎何时学会了与人为善、以礼相待?
如今模样分明是她昔日所盼——彬彬有礼,才能引更多宾客上门——可今日这般萦回心头的涩楚与沉重,又是为何?何惜与昔日巷子里蜂拥而至的大姑娘小媳妇又有何不同?
“娘子?”
没等厘清心上呼啸,赵婉已错步上前,帮忙抵住了门帘,转头朝何惜道:“表姐?”
“来了!”何惜盈盈应下。
*
“哈哈哈!”
清雅安宁的里间,门帘将将落下,没等烹上热茶,何惜姗姗来迟,趴在自家表妹肩头,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
“何娘子这是何意?”
本就为万般心绪而难堪,看她嬉闹玩笑模样,潘月动作一顿,脸色越发勉强。
“娘子莫怪,我表姐她……”
“娘子莫怪!”
赵婉正要帮着解释,何惜大手一挥,一面随同落座窗前,一面大喇喇道:“妹妹我方才盯着武相公看,并非为他相貌英伟,而是——”
潘月握着茶罐的手倏地一顿。
何惜眼里藏着揶揄,慢条斯理道:“家中有两个哥哥,离家数年未归。前几日连绵阴雨,娘亲嘱咐妹妹,尽早替两位哥哥缝制几件冬衣。因已多年不见,妹妹实在有些拿捏不准尺寸;方才见武都头的身形依稀与我二哥哥近似,因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但有冒犯之处,”何惜正色,起身行礼道,“还望娘子与都头莫怪!”
“表姐什么都好!”
赵婉忙着打圆场:“只素来的爱开玩笑,不知轻重!娘子大人有大量,莫要与她计较!”
“原是如此!”
潘月掩下眸间一闪而过的赧然,朝两人轻轻颔首。
正巧炉上清茶汩汩,她连忙起身,洗茶、泡茶、分茶……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待每人面前皆有茶氲袅袅,才切入正题道:“何娘子亲自登门,不知所为何事?是菡萏绣庄有什么席面节礼,还是?”
“的确如此,过几日,菡萏绣庄有贵客上门!”
何惜垂目看向手边清茶,又转头看向安然在旁的自家表妹,沉吟片刻,抬头朝潘月道:“娘子不知,我家妹妹自小性子要强,昔年姑父出事,家中艰难,她日日拾柴缫丝,晚间还要替人缝缝补补,十指青葱不曾好过,却不曾开口怨过一句苦,说过一句难,亦不曾向我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