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林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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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且在此稍待片刻!且容我二人先入内……”
县衙廊下,林都头朝潘月两人拱拱手,话没说完,忽听门里传出扑通一声,一道呼天抢地的哭喊声自里间传来。
“……清平世界、荡荡乾坤,是何道理,欺我良人!”
门边四人面面相觑。
林、朱二人眼神交错,倏地转过身,高声朝门里道:“大人!武大、潘氏带到!”
啪得一记惊堂木,知县声若洪钟的应答自里间传来——“带上堂来!”
“是!”
朱、林二人各自退至墙边,抬手相请道:“娘子,里边请!”
潘月朝他两个轻一颔首,余光里映入武大眼神闪躲瑟缩模样,心没来由得一沉,低垂着眼帘,按了按袖口租契,而后轻吁一口气,抬头朝两人道:“有劳两位!”
角落里的武大身形一僵,眼神在他三人脸上来回许久,攥着沾满面粉的衣摆,擦了擦额头上不存在的汗,眼神忽闪间,仿似作出了什么决定,咬咬牙,提步急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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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阔肃静的县衙正堂,潘月刚迈过门廊,一阵凉意拂面而来。
她低垂着眼帘碎步入内,余光瞥见趴伏在侧、恨恨盯着她的男子,步子倏地一顿。
李三?!
月前在县前开铺子铺时还安然无恙,两月不见,怎得瘸了腿?
再有,那王掌柜分明说李三郎是租户,因要回家奔丧,不得已才将铺面让了出来……如今怎又变成了递状子的苦主?
还有,前、后两人租户已至堂下,为何迟迟不见王掌柜的身影?
怀揣万般不解,她碎步至堂下,正待行礼——
“正是她!”
趴伏在地、涕泪横流的李三倏地转过身,仿似林中饿虎盯着猎物般,恶狠狠道:“大人明鉴,正是这恬不知耻的娘子!”
他一手撑地,一手指着潘月,支起的上半身微微发颤,干裂的唇角喷出星点唾沫,恨恨道:“与她叔叔勾连,冲进在下家中,打折了在下一条腿,还威胁在下说,若是不从,折得便不只是一条腿!”
叔叔?
勾连?
威胁?
一段段字句、一声声控诉仿佛无字天书炸裂在面前,潘月骤然抬起头,紧皱着眉头打量许久,忍无可忍道:“大人明鉴!”
左右齐齐望来,她垂目瞟了眼梗着脖颈、煞有其事的李三,取出袖里的租契,双手奉过头顶,高声回禀道:“武家炊饼铺乃民女与芳茗楼王掌柜租下的铺面。契约在此,有劳大人过目!”
“租契?”知县大手一挥,转头朝堂下道,“呈上来!”
“是!”
朱都头大步近前。
眼前倏地一暗,手里紧跟着一空。
潘月收回手,悬至半空的心没能放下些许,堂上忽又传来知县相公与令史若有似无的说话声:“王?本官怎么记得,后巷芳茗楼的掌柜姓张?”
因着堂下肃静,二人的咕哝声显得尤为分明。
潘月敛袂的动作倏地一顿。
余光里正见令史微侧着身,颔首朝知县道:“大人没记错,掌柜的确姓张!”
攥着衣袂的手顿然用力,潘月错觉心被凭空出现的巨锤重重一敲,沉得她思绪纷纷,喘不过气。
“什么王掌柜!信口雌黄!”
李三显然也听清了知县两人的话。
朱都头呈上租契同时,他自怀里掏出一份泛黄褶皱的房契,一手扬至半空,“声嘶力竭”道:“大人明鉴,那铺面是小人祖上传下的基业!房契为证!劳大人过目!”
房契?!
潘月骤然抬起头。
是了,她分明让人验过王掌柜的房契!
难道……
一滴冷汗滴落鬓边,划过眼角,洇湿眼帘……近前的人与物刹时模糊一片。
验契者同被收买的可能性有几成?
倘若彼时那房契为真……双目微微一颤,潘月骤然看向李四手里的房契。
“契”字右下一捺微微内扣,纸张左下缺了一角……果真是同一张!
只此间朝代,买家不在房契上著名。换言之,谁人持有房契,谁便是铺子的主人!
她要如何证明,曾有一无人见过的“王掌柜”,拿着李三手中那张房契,与她签了约?
再有,谁人耗时耗力、大费周章……幕后之人所图为何?
他所针对,究竟是她,还是……李三方才所言跃入脑海,潘月的神情倏地一怔。
人说树大招风,那人针对,莫不是而今依旧“上官见爱、乡里闻名”的武二郎?
“武大?”
纷纷思绪正乱,却听啪的一声,知县重重落下惊堂木,厉声朝堂下道:“今日之事,你可知晓?可有何话要说?”
“大人明鉴!”
瑟缩在角落许久武大闻声一颤,摇摇摆摆近前,不等谁人追问,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道:“我兄弟英勇无惧,只大字不识!那租契上的画押乃妇人潘氏撺掇他画下,我兄弟不知自己画……”
撺掇?
潘月不敢相信耳所闻,圆瞪着双眼,蓦然抬眸。
西垂的日头探进檐廊,幽幽扫落,肃然而开阔的县衙大堂顿时被分作明暗相对的两半。
武大佝偻着身形缩在不见光的角落,旁人眼中老实本分、憨厚可信的面容被暮色遮掩,渐渐变得狰狞、扭曲……乃至面目可憎、形容难辨。
攥在手里的衣袂已然变了形,潘月紧蹙着眉头,神色惶惶。
可……为何?
为何作伪?
妒忌县人只识潘娘子,不知武大郎?
怨她要回婚书与房奁,要与他一拍两散?
还是……眉心倏地一跳,潘月盯着仿佛憨厚的武大,面色微沉。
莫非他早已为人收买,他也是那幕后人局中的一环?
将她推入囹圄,于他有何好处?
“此话当真?”
没等她厘清一二,知县如有实质的视线倏而投落,上下打量许久,沉声道:“你方才说,武相公大字不识,画押文书皆为堂下妇人撺掇引诱?”
“千真万确!”
脸上横肉微微一颤,武大头埋得更低,声嘶力竭道——
“大人容禀,妇人本是清河县钱大财主家的女使,勾引主家不成,由主家婆贴补许多房奁,嫁与小人为妻。谁知妇人风情不歇,搬来阳谷后,依旧顽习难改!”
左右衙役神情一怔,眼神交错间,纷纷议论骤起。
“肃静!”
知县一声怒喝,堂下立时肃然。
武大微微抬头,瞄了眼仿似神游方外的潘月,倏地躲开视线,舔了舔干裂的唇,很快又仰起头,顶着家丑不怕外扬的架势,梗着脖颈,恨恨道:“大人明鉴,小人素知妇人风情浪荡,只为顾念钱大财主昔日恩情,不曾休妻。谁知妇人恬不知羞,勾引浮浪子弟不算,竟打起我兄弟的主意!”
武大眼里迸出狠戾的精光,继续道:“小人实在不忿,月前已将婚书退还,只妇人不知羞,因无处可去,至今仍借住小人家中!”
“哗啦啦——”
话音方落,堂下晴照蓦然消隐,门外刹时阴云汇聚,凛风骤起。
方才还清朗无云的天,刹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潘月伫立狂风下,冷冷望着堂下东倒西歪的众人,一时只觉四下空荡又陌生,浑浑不知今夕是何年。
大风起兮——
依稀六月将飞雪,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