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的景阳冈。
晴丝斜照,群鸟归巢,四下熙熙如常。
倏地一阵迅疾的车马声自山下传来,漫山静寂一刹,群鸟噤声,野草古木分道两边——
“驾!驾!”
“骨辘辘——骨辘辘——”
只片刻,山腰处松柏摇曳,哐啷一声,一辆简陋的车马溅起碎石泥泞,披着金黄晚照,朝山上绝尘而来。
“……阿伯,劳烦再快些?”
若是凑得更近些,便能瞧见那被晚风扯起的帘幔后,小娘子影影绰绰、焦急四顾的面容。
怀里似躺着什么,面容遮裹严实,叫人瞧不分明。
“驾!!”
又一声长鞭扬入空中,惊马一声长嘶,漫山鸟雀齐齐振翅而起。
叽叽喳喳,“奔走相告”。
车前的马夫为满天鸟雀所骇,下意识抬头望了望天,抹了把汗,侧过身,扯着嗓子朝里间道:“娘子莫催,山路崎岖难行,可不能再快了!”
潘月避着车夫视线,侧着身,抬头朝车外张望。
“哼……”
怀中人轻一哆嗦,潘月蓦然收回目光,垂眸见他胸口起伏,吐息越发微弱,伸手探了探他几近透明的颈下,拥着他的双手不自觉用力。
“松松莫怕,很快便到了……”
临近山腰,潺潺流水伴着芦苇声声落入耳际;没等潘月看清左右,怀里骤然一空。
小狐狸松松已维持不住人形,裹着松垮的外衣软在她腕间,垂耷着尾巴,仿似睡着了般。
“……松松?”
拥着他的手倏地一颤,潘月拨开松垮的外衣,直至露出松松的面容,仔仔细细掖了掖领口,背着手,不让车夫瞧见。
“松松?”
她将小狐狸抱在怀中,如同每个相伴的夜晚,亲亲他眉间,轻声开口:“别睡!”
似认出了耳边的软语呢喃,小狐狸支起的耳朵尖微微一颤,尾巴尖将将翘起半寸,又蓦然垂下,仿佛再无力支撑。
眉间的火焰纹映着一闪而过的晚照,倏而灼目,又悄声黯淡。
心口为从不曾有过的惶恐席卷,潘月拥着小狐狸的双手不自禁发颤,喉口涩得哽咽。
“松松不怕!我们已过半山腰,狐狸洞就在前面……”
“松婆婆在等我们!婆婆必定有法子……”
软语呢喃、声声情切。
“云云在!松松不要睡,陪云云说说话,可好?”
“为何下山来……都说狐狸精明,松松莫非傻的不成……”
山风瑟瑟,车马声辘辘。
泥泞四下飞溅,闹得潘月心绪纷纷,怔忪莫宁。
她的小狐狸素来不喜人世嚣喧,不喜人心复杂……昨日别离历历在目,分明已回了景阳冈,为何……
为何又下山来?
她的小狐狸……
拥着他的十指微微一曲。
山中无老虎,她的小狐狸是景阳冈上山大王。
为她放弃自由自在,为她收起狐狸天性,为她入尘网、染红尘……
而今更是为她才会伤痕累累、命悬一线。
心似让人剜了道口子,空落落,无所归依。
流云来去,车马声声。
“待此间事了,把炊饼铺处理了……”
不知过了多久,潘月自车马声中醒神,顶着猩红的眼,望着怀里无知无觉的小狐狸,柔声道:“云云陪松松回景阳冈,可好?”
“俗尘莽莽,云云亦觉厌烦。陪松松在山上,再不下山了……可好?”
“只一事……”
指腹轻拂过他额间焰纹,潘月猩红的眸间倏而多出一丝柔软,柔声道:“山间有许多只狐狸,却没有第二个人。云云来了山上,松松记得,莫要无故化成原形,莫要一睡……”
话没说完,酸涩再度上涌,潘月喉口哽咽,眉尖微微一颤,蓦地息了声。
脑中再次浮出上次别离的场景——
乍闻心上容颜原是狐狸所幻,《水浒》成了《聊斋》,潘月一时惊骇,伤人的话脱口而出。
而今……
她垂目望着怀中“人”,浅眸微颤。
她本是山里长大的孩子,狐狸成精如何?
久居山中如何?
不入世又如何?
红尘莽莽,知音何处?
如今的她别无所求,只求怀里的小狐狸能如往日般,睁开无辜懵懂的眼,缠住她皓腕,再开口唤她一声:“云云!”
“吁——”
“咴儿咴儿!”
纷纷思绪不等厘清,倏地一阵车颠马嘶。
原是车夫见前方无路,一把拽住了缰绳,待惊马好不容易止步,等不及擦把汗,隔着车帘朝潘月道:“娘子,前方山势逶迤,实在不能近前了!”
“无妨!”
抬眼认了认方向,潘月解下钱袋,抱着松松,自后车门一跃而下。
“欸!娘子?!娘子!”
车夫高声嚷着什么,潘月若无所觉,看清狐狸洞所在,疾步攀登而上。
山间草木有灵,纷纷相让左右,鸟雀前路开道;偏有顽石调皮,趴在路边,盼能伴她左右。
拐过又一道弯,眼见前方地势开阔,潘月下意识加快脚步。
左右顽石翻滚避让不及——
“欸!”
左脚一崴,潘月一个重心不稳,倏地朝前扑去。
“簌簌簌——”
漫山松风倏而肆虐。
眼见松松脱手而出,潘月双瞳骤缩;间不容发,她倏地转过身,背朝下——
“轰!”
漫天浮尘扬起,四下倏而空寂。
“咳咳咳——”
确认小狐狸安然无恙,潘月长出一口气,一手护着松松,一手撑向身后。
“嘶!”
刺痛自左肩传来,潘月疼得两靥苍白、满头大汗,稍稍背过身看,着力的左肩原已擦伤一片。
“吁——”
顾不得确认伤口深浅,她抱着松松坐在原地,紧咬着牙关,待疼痛缓过一阵。
“松松不怕……”
血腥气倏而上涌,潘月神情一怔,后知后觉原是用力太过,下嘴唇不小心破了口。
日暮昏沉,时不我待。
潘月舔去唇角血沫,咬咬牙,撑着站起身。
确认小狐狸依旧安然,她拔腿朝狐狸洞方向狂奔而去。
一炷香后。
亭亭如盖的古松终于出现在气喘吁吁、“伤痕累累”的潘月面前。
“婆……”
潘月似被抽尽了浑身气力,顾不得周身狼狈,跌跌撞撞近前。
“婆婆,救救……”
话没出口,晚照下的古松倏忽无风自摇曳。
潘月下意识退身半步。
却见亭亭如盖的松木间倏而探出无数柔软枝丫,于她面前不远、凌空而成一张柔软齐整的松木榻。
潘月下意识张张嘴,垂目望了望依旧安然在怀的小狐狸,轻抿了抿唇,一瘸一拐上前,将小狐狸安在榻间,眉尖微颦,满目不舍。
“婆婆!”
松榻离去刹那,潘月下意识伸出手。
松木倏地一颤,潘月箭步上前,看了看榻上的小狐狸,倏地提起衣摆,叩首于前。
——如同每个攥着救命稻草,于佛前诚心叩拜的俗人。
“婆婆,无论是何代价……求你!求你救救松松!”
字字心声,句句椎心泣血。
“簌簌簌——”
晚照下的古木依依摇曳,似乎迟疑着什么。
少顷,习习晚风又起。
葳蕤苍翠的树冠间倏而垂落万千晴丝如绦,婉如一双温柔手,拂过她鬓边,描摹她眉眼。
晚照流云,松风远山……
某种遥远而久违的熟悉感蓦然涌上心头,潘月神情一怔,倏地抬起头。
不等看清,一线晴照掠经眼角,潘月下意识垂目望去。
一面……镜子?
松松时常带在身上那面?
潘月倾身拾起松木镜,左顾右看,形容不解。
镜子的握柄是松木制成,纹路精细华美,似已年深岁久。
她仔细摩挲着柄上纹路,看向镜面,又抬眼望向安然如常的松婆婆,神色不解道:“婆婆,这是?”
湛亮的镜面倏忽华光流转,内里景象开始流动,潘月下意识垂目望去,神情紧跟着一怔。
镜里不曾照出她的面容,亦非她当下所处。
高低起伏、层峦叠嶂。
细细看去,倒有几分似她幼年时常去的那个山头。
影像正中是株……
眼神倏地一顿,潘月抬眼望向镜外。
镜里镜外两株松木枝叶相似,只称呼镜中的松木为古松似乎不太恰当。
原因无他,镜中松木不过齐人高,分明是株刚生出灵智的小松苗。
纹路扣进掌心时潘月已有所悟,她似乎能读懂镜中小松苗的心音。
——不出意外,那小松苗正是松婆婆的少年时。
如同每位修行者得道路上的必经,刚生出灵智的小松苗活泼好动、心性不定,很快便无奈发现,自己不同于每日途经的鸟兽禽鱼。
她被“禁锢”在高山之巅,每日看日升月落,等花谢花开,不得挪动寸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