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两次与梁南道的见面,我总有一种深深的不真实感。我害了他那么久,不要说白眼相看,他起码也得朝我阴阳怪气一番,而不是如此与人为善的样子。难道只是我单方面宣告自己无期徒刑,而到头来梁南道这位法官并不把它当一回事?
我真心希望他对着我大喊大叫,而不是如此客套。这么淡定,他不就是在表达说你谢朝阳只是我漫漫人生的过客之一,替你还钱只不过看你可怜,缘分一场还是拉你一把,待到尘埃落定之后你我就是曾经熟悉的陌生人,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再无瓜葛。只不过之后我还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导演,你堕落成了一个人人喊打的老鼠而已。
这么想着,我心里着实是愈发难受。事到如今,也该细细思索一下我这个人精彩的前半生,反思反思自己了。不过奇怪的是,不都说年纪越大记忆会越模糊么,我怎么反倒越大对往事记得就越清楚,并且越加的难以释怀。
大家都知道,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工业发展如火如荼,煤炭需求不断增加,山西因为地理位置的优越与雄厚的商帮历史,涌现出了不少“土耗子”。
我的老爹谢鸿就曾是一名“土耗子”,那时候采煤技术并不发达,很多人随便在地上挖个洞就能出煤。
其实老爹并不喜欢天天在洞里挖煤的日子,他天生就有暴发户的梦,更喜欢翘着脚坐在椅子上指使人干活。我的大伯恰好是位有点小钱的商人,老爹很狡黠,把尚未蓬勃发展的矿业吹得天花乱坠,向大伯连哄带骗地讨要了一笔原始资金,自办了不少小矿。
大伯当时是很有些后悔的,可惜借出去的钱就如泼出去的水,便没少跟亲戚在背后蛐蛐我爹。不过待谢鸿老同志真正飞黄腾达后,大伯的话术就变了一套:“看看,什么叫慧眼识明珠?我这就叫慧眼识明珠!哎呀,咱老谢家是真有出息了,这么算起来,我可是谢鸿的原始股东呢!”
其实我看得出大伯奉承之余还带了酸意,我曾经偷趴在房里,听他窝炕上跟老婆吹牛,说:“他谢鸿算什么?要不是当初我借钱给他,他能办的起那厂子吗?你等着,现在我也干这行,迟早有一天能超过他!”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老爹人菜瘾大,手里有了点小钱就学别的老板搞去歌舞厅点小姐那一套。在东苑歌舞厅那里,他认识了一位歌唱得不错的小姐,也就是我老娘。
93年时,煤炭价格还没有卖得那么好,我老爹正值艰苦创业初期,而恰好我老娘非常会体贴人,天天给他嘘寒问暖。二两胸脯撂倒英雄汉,我老爹脑子一热,就要和她结婚,说是要堂堂正正做夫妻。
1994年是我出生的年份,她却因难产而死。我没见过老娘,但我时常想念她。我有一本相册,里面都是她从十五岁到二十五岁的照片,全是生日那天拍的。
那个年代流行各种洗剪吹发型,但她还真是个辣妹,什么造型都能拍得非常好看。我私底下总觉得她应该去参加香港小姐的选美大赛,而不是跟着我老爹这个臭煤老板误了终身。
我的童年是在矿地里度过的,当时的法规还不完善,安全设施也不够先进,很多人一下去就再也没出来,或者是得了肺癌呼哧呼哧死去。因此,我曾一度以为全世界的人的寿命只有三十岁,而且死后都会埋在矿里。那是一个孩子对世界最初的理解,既天真又残忍。
老爹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东西,生意一不顺心要么回家拿皮带抽我,要么就去歌舞厅里彻夜不归。拿皮带抽我的概率比去歌舞厅高,因为前者没有成本,后者得花不少钱。
但他一定是爱过那个女人的,随着我的长大,吃饭的时候他经常会盯着我,突然忘记继续夹筷子。
我见他不动,以为他又想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吓得也不敢继续吃。我捧着碗,嘴里塞满了还没吞下去的饭,不知所措。这时他就会大喝我一声:“快吃饭,看我干什么?”随后又低头莫名其妙地嘟哝一句:“这小子怎么和那个女人越长越像了……”
在我六岁的时候,世界迎来了千禧年。我坐在矿地上,仰起头看见天空有飞机飞过。那时候很流行一种言论,叫做玛雅人预言2000年是世界末日。我安静地等待天上的飞机坠落,以为那就是末日的来临。
玛雅人果真都是一群骗子,飞机并没有撞击大地。它安然无恙地飞过了,只留下一道云的痕迹。世界末日没有到来,老爹事业的春天倒是到来了。时间进入2002年,国家取消电煤指导价,煤价市场化,煤炭价格开始爆发式上涨,“煤碳黄金十年”正式开启。
我还记得那一晚的荒唐。八岁的我跟着老爹的手下坐煤车运煤,正逢前方道路事故堵车,车辆排了几十米那么长的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