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詹以惊人的速度洗漱好,之后一直跟着伍丽君。
伍丽君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就像一个刚学会说话走路的孩子一样。
“妈妈。”
“诶!”
“妈妈。”
“嗯。”
“妈妈。”
“怎么了?”
正在忙家务的伍丽君被女儿跟烦了,露出了往日的老母亲威严,催促着女儿去干自己想干的事。
“妈妈,妈妈,妈妈……”
“……”
这并不管用。
因为此刻的伍丽君太温柔了,比詹詹的世界里要温柔好几倍。
伍丽君的样子更贴合她小时候的记忆,那个还没被糟糕的家庭完全“异化”的妈妈。
现在看起来,每一个世界的妈妈都爱唠叨。
但她们唠叨时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她们的声音有各种各样的形状。
在詹詹的世界里,妈妈的声音是六角棱柱的形状。
妈妈每说一句话就会有一根六角棱柱插进詹詹的耳朵里。
一句又一句话就像一根又一根的六角棱柱,堵住了她的耳朵,让她的耳朵胀得发疼。
那是妈妈对世界的怨恨,也是求救。
因为怨恨,声音变得让人难以接受,求救也因此不被听到。
青春期时的詹詹开始厌恶回家厌恶妈妈。家让她难受,妈妈让她恐惧。
她迫切地想要逃离让自己感到不适的环境,发誓绝对不要成为妈妈那样的人。
当她走得越来越远,远到终于有勇气回头看一眼的时候,却看到妈妈陷入沼泽中苦苦挣扎,无法逃脱。
那个让人害怕的妈妈其实也在痛苦中挣扎。
她陷入了沼泽,身边没有能让她抓住的救命绳索,她的求救声因恐惧和痛苦而扭曲变形。
但这些她以前都不知道。
直到她看见被沼泽完全吞噬掉无法发出声音的妈妈,耳朵却好像听到了妈妈的声音。
“妈妈不是故意把你越推越远,妈妈想和你一起往前跑。”
这时她才意识到,妈妈不是天生的妈妈。
而她也不是厌恶妈妈那样的人,她只是不想落入妈妈所处的困境。
她不想踏入沼泽。
所以她自私地抛下了妈妈,独自远离。
如果一切能从来,她是否有能力把妈妈从沼泽中救出来?
她不知道答案。
“鸡蛋饼试试,热的最好吃。”
“喝口豆浆,用你新买的豆浆机打的。”
“包子怎么样?你爸刚做的。”
平行世界的妈妈声音没有棱角,是云朵的形状,钻进耳朵,柔软清润。
这是47岁时的妈妈,和37岁时很像。
“你今天要穿什么衣服出门?”
“粗么?”
詹詹的嘴里塞满食物。
“对啊,你不是要出去约会吗?”
伍丽君双手托着脸,笑得眯起眼,姿态表情像极了小女孩。
詹詹愣了愣,摇头道:“不,我不出去。”
好不容易见到妈妈,她不愿意浪费这个机会。
“啊?你们分手了吗?所以你才哭成那样?”
伍丽君把手放下,开始脑补剧情。
“看着挺好的小伙子啊,他干什么了?”
“是他提的分手吗?”
“他怎么这样啊?”
一连串的问句把詹詹问懵,她明明什么话都还没说。
“他是不是喜欢别人——”
“都不是!”
詹詹伸出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要她停止猜测。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想待在家里。”
她坐到伍丽君身边,靠着妈妈的肩膀。
“我今天想陪你。”
她好久没有和妈妈有过这样亲昵的互动,既觉得有点别扭,又觉得很兴奋,非常矛盾。
伍丽君用手按住她的头,不许她靠着。
“刚吃完鸡蛋饼一嘴油的别蹭我,我刚换的衣服。”
伍丽君用她的嫌弃打破了母女间的温情时刻。
詹詹撇撇嘴。
片刻过后,伍丽君不再询问詹詹关于约会的事情。
詹詹如愿把握住和妈妈待在一起的机会。
这一次,她比以往都要谨慎。
为了预防“爆炸”事件的触发,她仔细地检查了房子的里里外外。
经过厨房,她把电器都关了。经过客厅,她把电视也关了。经过阳台,她把洗衣机的插头拔了……
在伍丽君没注意的时候,她把家里能找到的手机都关机了,甚至还想着……要不要把总电闸也关了?
把事情都做完后,她拉着妈妈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
她有好多好多话想告诉妈妈,但是不知道该从哪开始讲。
不知道该讲什么,她选择什么都不讲。
她回溯的这一年是2019年,正是她的世界里最自由最平和的一年。
那一年,她已习惯大学的校园生活,享受离开家在外读书的幸福时光。
这是她的人生中最自由最轻松的一个阶段。
可惜,这个阶段极为短暂,一切止于伍丽君确诊癌症的那天,之后便是无止境的痛苦。
她勾着妈妈的手,静静地靠着妈妈的肩膀。
借着这“偷”来的机会,治愈过去残留的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