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颂正安静垂手立于祠堂中央,等父亲将仪式交接,然而耳边一声绵绵软软的“公子”,让周遭有序井然的祷祝声也随之一静。
有哪房的女眷敢在这种时候出声?
事不关己,袁颂本懒于去寻找声音来处,可伴随着忽然盈满鼻息的清冷梅香一并撞向他的,还有一具柔软无骨的身体。
用“投怀送抱”四字来形容也不为过。
袁颂不知是哪家的女眷敢在这般睽睽众目中罔顾尊卑身份,本能地皱眉避退,一句“自重”尚未出口,一双极有异域感的墨色绿瞳就在顷刻间映入眼帘。
突如其来的对视让他在讶异忪怔。
记忆仿若回到弱冠那年苦读的夏夜——随风轻闪的油灯、斑驳泛黄的天罡手记,以及那一卷风姿绰约的朱唇红颜。
袁颂望着猝不及防出现的这张脸,不知是否自己日有所思终有所梦,张了张唇,却还是噤住了声,仿佛像是害怕走漏的语息将幻像吹灭。
一身淡绿罗裙的少女眉目秀致,蹙着眉咬着下唇,连微红的鼻尖都沁着薄汗,似乎站立于她而言,也是件辛苦事。
阿青简直要骂死刚刚不知道将灵力省着用的自己。
不然她也不至于因为无法用灵力化出分//身而不得不用真身亲自上门讨烤鸭。
长长的蛇尾难免吓到凡人,然而由于这百年疏于练习,青青罗裙下的人腿别说走路了,就连站直都晃晃悠悠地得找依靠。
阿青无语凝噎,但阿青身残志坚。
一想到即将到嘴的香香鸭,少女无力的双腿再次充满了力量,从走一步扭六下到走一步扭三下,怎么能说不是一种进步呢?
伸手扶住袁颂的肩,气喘吁吁的阿青正在努力站稳,防止自己发软的双腿自动往地上躺,一句“公子”还未出口,猝不及防环上腰际的手,却牢牢将她往他的怀里带。
箍在腰侧的手掌隔着薄软的衣料将炙热的掌温熨帖到她身体,一瞬不瞬盯着她的袁颂始终未置一词,却彻底将她扶稳在自己身前。
阿青:“……”
多谢多谢。
就是扶得有点太紧了,可以适当松松力。
袁氏长公子看来是个眼里有活的,很懂得在关键的时刻搭把手,阿青本想表扬他几句,但她一想到自己的来意,顿时又故意垮下脸来。
小时候于父皇身边承欢时,阿青耳濡目染,也知道这种时候必须恩威并施才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公子,今日贵府祭祖这般隆重,为何只拿出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吃食款待先祖?”
肉呢?
我就请问了——
肉!呢!
凡人吃素,求一个虚空清净、得道升仙。
但她既已位列仙班,吃肉自然也是她刻苦修行应得的奖励!
所以,她要吃肉!
她!要!吃!肉!
然而,到底这几百年还是习惯了蛇尾,讲一句她的下//半//身就忍不住扭,无骨的身体从他左肩绕至右肩,阿青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恶狠狠地凶。
“公子想必是不晓得这些年,是谁勤勤恳恳守着贵府平安,奴劳心劳力这么久,总是得给顿肉的吧?”
威胁的说辞都是照以往看的话本里学的。
阿青一边超凶地龇牙咧嘴,一边在心里痛骂学人为何这样烦。
要这样低声下气讨一顿烤鸭,简直有损她帝姬的脸面。
然而隔着衣料,他抱得紧,她贴得近,亲密无间的身体连彼此的热吸息都交错在了一起。
却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此刻哑巴了的袁颂玉冠涤带下的耳廓微微泛红,可他眸中不可思议之色却铺天盖地,如暗流涌动的潮。
阿青:???
不会是吓傻了吧???
阿青也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做这种威逼利诱的事情,就能有这种成效。
清清嗓,正决定再给袁颂下个猛料。
“当然,如若公子不给奴一顿香香的鸭子,奴万一馋起嘴来,指不定一口将整个袁家大宅里所有的活人都生吞入腹。”
所以,你别再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了,你倒是说句话啊袁颂!!
就在阿青在心中痛骂平日能言善辩就连清谈都不落人下风的袁颂怎么在这种时候做哑巴,忽地就见他喉结微咽。
“子不语怪力乱神,是以……”
阿青:“……”
我就知道这又是个念书念傻的无趣之人!!
这几百年在袁家,阿青没少听那些迂腐的嫡庶公子背四书五经,这时候忽然听对方又开始念“之乎者也”,简直气得蛇尾都要冒出来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所以,你就是不信我咯?
咬牙切齿的阿青深吸一口气,正打算给这个冥顽不灵的信徒来个超凶超凶的下马威,然而等来的,却是对方一句满足的喟叹。
“……我从未奢望能得偿所愿。”
温润如玉的声线,好似暖玉生烟,飘渺不着迹,却能撩动心弦怦然作响。
宗祠的红木雕门大敞,清风徐徐,春城飞花。
堂外灼灼桃树也似在他疏朗的眉眼里遽然盛放,飞舞的桃色流光映于袁颂琥珀色的淡瞳里。
阿青怔怔地看着映于他眼中的自己,怔怔地听着周遭寂静里,自己于俯仰天地间的一呼一吸和漏掉的那一拍心跳。
粉白的桃花瓣好似落定的尘埃般缀于他青色的锦袍肩处。
如拂雪落白梅,如折竹碎晨珠,胜过她游历凡间,见过的任何一片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