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沁雪看上去却有几分心不在焉,眼神落到沈长风紧抱着林媚珠的手,被门槛绊了一下,幸好身边有人眼疾手快将她扶住了。
几人刚坐定就听见身后有隐约的唱戏声,循声望去,湖后边有个小戏台,几个伶人似乎在吊嗓走排,其余人也听到了,不知为何脸色都有些不自然,再看苏沁雪,眼眶竟悄悄红了。
苏玉绾跟着哼了几声,恍然惊觉:这唱的是《荆钗记》啊!
这出戏在勾栏市井常演不衰,贵女寒门皆为之落泪。
戏中寒门士子王十朋家境贫寒才华横溢,以荆钗为聘礼与钱玉莲订婚,但钱玉莲的继母嫌贫爱富,逼迫她改嫁富家子。玉莲不从,投江自尽,幸被救起,却得丈夫病逝的误传。王十朋考中状元后,误会玉莲已死,悲痛欲绝,发誓再不另娶。十年生死两茫茫,王十朋在江边悼念亡妻时,恰逢妻子拈香悼夫,两人惊疑如梦,后以荆钗为凭,终得团圆。
这时已经演到了第三折,钱玉莲不愿改嫁,要投江自尽。
正旦一身素青色褶子,外披黑色斗篷,发髻上只戴着定情荆钗,唱得凄婉悲切: “妾身钱玉莲,嗳,苦啊……痛只痛儿夫王十朋,他遭贬谪……悲只悲我一身无靠,怎生区处?
暖阁中不少宾客暗自唏嘘,推杯至盏的声音渐小。
秦家众人却脸色难看,要知道秦衍刚走不久,外头就传出沈长风和苏沁雪有染的流言,且前几日长平郡王还因逼婚不成被气晕,这出戏讲的是义夫节妇,如今怎么听怎么讽刺。
林媚珠蹙眉去看沈长风,后者似乎有了醉意,眼眸微睐,只牵着她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拍子。秦廷心里头将沈长风当二哥,不想怀疑他别有用心,只当是巧合罢了,拳头捏了捏又松开。
苏沁雪心里觉得这肯定是林媚珠的诡计,要的就是她在宴席上恼羞成怒,她若是露出半点心虚模样不就正中他人下怀?思及此,她紧抿着唇,佯作无事状,与左右人等攀谈。
年纪最小的苏玉绾却受不了这气,噌地从凳子上弹起,正想骂人,天际边忽然炸开好大一个雷霆,倒是将她唬了一跳。
天际边墨云翻滚,霎时间倾压而下,形成一条拉长的明显界限,戏台之上黑压压一片,仿佛戏棚子承载了千钧重担,戏棚子后是灰蒙蒙的暗绿色雾水,泛着阴森鬼气一般诡异。幕布被大风扯得呼啦呼啦响,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掀个底朝天,戏台前那潭湖水在骤风癫狂翻卷,浪脊隆起又崩塌,腐木跟着浮浮沉沉,远远望去,竟有几分像溺亡者呼救的手臂。
众人不约而同想起同一人,心中唏嘘,再回神时发现天已全黑了,此时忽地狂风大作,门窗被撞得哐哐作响,几盏烛火瞬间被吹熄,阁内短暂陷入了黑暗。
在这骤变中,有人听到了轻轻的“咔哒”一声,而后一缕似有若无的悠长颤鸣在嘈杂声中悄然生成。
不知道谁惊恐喊了句:“有刺客!”
与此同时,数十条人影同时扑入暖阁,引起一阵惊呼,刀剑碰撞的铿啷声不绝于耳,黑暗中敌我难分,宾客吓得四下逃窜,哭喊声一片。
沈长风早抱着林媚珠退至暖阁内间,林媚珠被他遮得严实,连声音都听不真切,完全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什么。
刀剑声瞬间收缩成一点,“嚓——”一声,微弱的光被擦亮,映着众人惊惶不定的脸庞,也照亮了苏玉绾扯着秦廷袖子的手,以及被秦廷抱着的苏沁雪,但苏沁雪却在看着沈长风的方向,而沈长风在紧抱着林媚珠,只留给她一个宽厚的后背。
宾客一惊又被一惊,这分明就是她爱他,他却爱着她;她爱他,他却只爱她,而她又似乎不爱他!
这台上的戏远不及台下万分之一的精彩!
紧接着领头那个黑衣人缓缓扯下遮面的黑巾,露出一张苍白的死人脸来——本该死了快半年的秦衍!
暖阁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邵二夫妇来到王府的时候,这场跌宕起伏的大戏已经落幕了。
邵二被请到揽星阁等,下人为他斟了杯暖茶,邵二端起闻了闻,辨不出是什么品种的茶,只觉得异香扑鼻,正想浅尝一口,眼角瞥到雨后晴空,惊喜发现夕阳下悬挂着一弯五彩斑斓的虹,心道:这个好,我老婆爱看。
他放下茶盏,浑然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他快步走到露台,朝水榭旁的人用力挥了挥手,待人看来时又指指天际,示意她看。
听着底下传来的说笑声,邵二心情大好,探出头去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望着王府的亭台楼榭叉着腰感慨道:“真是好山好水,下辈子我也要投胎到这里。”
话音刚落,他觉得后背阴森森冒着冷意,心里发毛,不知为何就不想回到阁楼里去了,追随着斜阳的轨迹挪着步子,直至廊柱挡住身影,那股子被人窥视的感觉才消散。
邵二办过不少案子,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此地不宜久留。
临走前,他望着湖畔边上的扁舟,嘀咕道:“真奇怪,这场景我怎么好像在别处也见过一样。”
隔间里的沈长风正打算给邵二换个严刑逼供的法子,听见这话心中疑窦渐起。他望向邵二方才看的地方,看到林媚珠正站在亭台之上,几缕余晖洒在她身上,耳边一双琥珀玉珠闪着箔光,她微微眯起眼睑,抬起手在额上搭了个小凉棚,眉眼弯弯,看嘴型是在和人说着笑。
她的笑靥逐渐和另一人的脸完美重合。
沈长风记忆中的零碎记忆点逐渐连成了线。
沈长风想起那日在林府门口出现的几位士子,想起诵经会两人在花丛中的遥望和呼应,想起他们同样自然上翘的嘴角,想起他们如出一辙的带着南方水乡的柔软乡音,想起她身上不知何时开始出现的淡淡松香……
沈长风犹如被五雷轰顶,恍惚之间,他有几瞬不知身在何处。
他忽然想起圆房那日林媚珠哭着质问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来,她那晚……她那晚是不是将自己当成了他?!端午那日她问自己“是哪个旧相好来找”,原来并不是气话;还有每次又欠好时,她总坚持吹熄蜡烛……
回想过去种种,沈长风被气得两眼一黑,几欲吐血。
林媚珠正听着晨岳回话,忽被人大力攥紧手腕,只听见沈长风厉声质问道:“琼林宴那日,和你在一起的是不是那个初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