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7望着他,视线停在他右臂上,唇瓣一开一合。
“右臂有伤,我记着呢。”果冻抢一步说了,笑得欢,“我夫人牵挂着,我还不得万分小心。”
487瞪他一眼。
“明日有前来采买的商客要来看货,我得招待,估计要忙。”果冻说,“若是看得顺利,晚上还要和他们吃饭。”
487已经习惯了果冻这每日必不可少的步骤,说:“知道啦。”
“我要是能早些回来,就过来看你一趟。”果冻柔声道,“若是喝得太晚就不来了,你早些睡,不用等我。”
487点点头:“别喝太多。”
等回了府,果冻正要熄烛灯,宋德钟晃晃悠悠地在门口探头。
果冻瞧着天色:“你今晚不在他那睡了?”
“来您这儿转一圈,待会就回去。”管家瞅着他笑,“就算我不来,公子也得撵我过来。他心里记挂着紧,生怕我没顾上您。”
果冻笑得美滋滋,收了砚说道:“那是我家夫人,叫什么公子。”
宋德钟愣了会,笑着狠嗤了一声。“瞅你那点出息。行了,以后我改口!”
“说吧,什么事。”果冻靠在椅上,二郎腿翘得自在,“早点说完,你早点回去守着他。”
管家清了清嗓:"您既开口了,那便容老奴插句嘴。今儿您半路叫我取家账给夫人管着,怕是临时起意吧?”
“先前想过,但确实是今日才定的意思。”果冻说,“先前他说自己打了胎,我便觉得他是不想嫁我,或是还没想好,但今日他告诉我孩子还在。如今亲事成了,他还留了身孕,那不就是想跟我过日子?我自然得交账。”
管家支吾了片刻。
“这胎可是他自己要留的。我从没在这事上要求他半点,他说什么我便听什么。”果冻补充道。
管家不接茬:“那这孩子您打算认吗?”
果冻被问得差点拍案而起。管家不慌不忙,又问:“若是认他,以后您在西疆还怎么待?这孩子生下来得管元谏叫一声亲舅老爷,反倒是跟元汝不沾亲不带故的。”
果冻不吭声了。
想当初自家为官不过二代,爹不过是一介屠户会些刀枪,靠着元汝的赏识才从地主幕僚混到武官,自己今日能稳坐总督都离不开他的打点。这是通天的托举之恩,果冻绝不会忘恩负义倒戈元谏,这跟他多喜欢487没关系。
“如今元老爷这尊老佛活着,嫡庶兄弟俩有再深的血仇都得顾及老爹的面,不敢发作。”宋德钟早已蹑手蹑脚关了门窗,只敢埋在他耳边说,“元老爷都古稀之年了。等哪天没了这尊老佛爷镇山,兄弟俩还不得把这天都一分为二了。您带着这么个孩子,元汝不敢留您,元谏更不要您,没了靠山这总督您还坐得稳吗?”
果冻听得头疼,连带着两穴发涨。他只想练几队精兵守住这块疆土,再还了元汝当年的赏识之恩,不想沾染那块尔虞我诈的阴阳场。他也自知混不明白,一直在各种官宴上离漩涡躲得远远的,每次只找元汝叙叙旧,其余的一概不结交。
但事总会自己找上门来。他躲着元谏,可元谏没打算放过他。
“元老爷瞅着身体还硬朗,前不久浔宴时我刚见着。”果冻算着说,“分家起码是三五年往后的事,这几年我多留心些机会,眼下暂且不急。”
“但眼下还有另一要紧事。”宋管家环视四周,声音轻得只能听到呼出的气:“元庶如今能压元嫡一头,靠的是当年助圣上扳倒吴王。元庶氏是吴王最恨的人,也是西域万民最恨的人,您娶元庶氏做正妻,还认下他后代,您这不是自绝后路吗?”
果冻半个字说不出。
自打公孙氏傍上元庶做了赘婿,这西域由他管的事是一天比一天少。如今他还能牢牢把持兵权在握,靠的大多是西疆士兵非他不从的血骨。
若是民心再失,那他真是气数到头了。
“你说的都在理。”果冻静默许久,扶额苦叹,“但这婚约我逃不掉。元谏那日摆明了是知晓一切,若不是我答应得都痛快,他肯定要搬那些把柄胁迫我。”果冻说道,“况且我如今喜欢他。即便元谏不逼我,我也想提亲了。
宋管家压下他的手。“娶个妻不要紧。大官人妻妾成群,只要这夫人没子嗣就站不上一席之地,更没人会拿他是威胁。”
“可他都怀着了。”果冻满眼沧桑,“他抉择了好久才肯留下的。你要我一碗药给他打了吗?再娶个二房生儿子?”
宋德钟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伺候487也有些时日,知道这两人性情差别极大,但他头一次在果冻的眸子里看见了只有487才有的目光。
眸子像受了委屈似的打转,含着点潮湿的晶莹,他差点以为果冻要替487哭一场。
“属下只讲利弊。”宋德钟说:“若是遇上进退两难的时候,属下也只能以您为先。进谏是属下之责,听与不听是您自个儿的决断。”
外头的风呼呼作响,吹得门吱呀晃个不停。
“你讲这些都是别人的难题,和我妻扯不上关系。”果冻听着门声轰鸣,不由得心烦意乱。“是我家世微薄没有靠山,才只能跟着元汝干。西疆的民心所向更是上古遗事,如今局面只是延续他们未了的恩怨。这都是几十年累成的因果,怎能怪罪到我妻头上?”
“属下绝无此意。”宋德钟服了服,“老奴伺候您二十年,最盼的就是主上将来夫妻和睦,有个安稳家。”
果冻抬了抬手,宋德钟过去把那吱呀响的门给按严实了。
“但眼下难题便这样摆在这,这孩子一旦生下,您便会隐患重重。趁着如今月份小,对夫人身子的损伤也小,您该早做决断。”宋管家瞅着他,喃喃道:“老奴说过了,老奴的谏言皆以您的得失为先。您若是下了决心要和夫人破釜沉舟同生共死,老奴非但不拦您,老奴还愿意跟您一起去了。”
果冻想了一会,低声说:“这孩子……我去和他好好讲讲,只留在他名上也行。”
宋德钟瞅着他。“但您是独子,手握重兵,不能无后。您还得娶个二房,绵延子嗣。”
“我做不到。”
果冻躺到椅上,失神地望天。
“主子,您身家兵权不过是元汝一句任免的事。您身由己吗?”元汝苦笑道,说:“元汝不会喜欢夫人,您就不能喜欢。您要么换夫人,要么把元汝这主子换了,老奴说得还不明白吗?”
果冻快喘不过气了。
“您该未雨绸缪了。真到火烧眉毛那天,再找出路就来不及了。”宋管家望了一眼,披紧外袍,“局面就是如此,总督若是寻不到能平息疆民众怒的人,怕是只能娶二房。老奴能讲的已经都讲了,眼下该回去陪公……”他顿了顿,“该回去陪夫人了。”
“别让他察觉出来你与我聊了这些。”果冻趴在桌上哼唧,“他这今日心情好不容易才好了点。”
“知道了。”宋德钟笑道,“老奴就是嘴欠插两句话,怎能招惹了夫人。”
“举止上也别疏忽了,他心思细,半点异样都察觉得出来。”
“知道啦,你宝贝他,老奴用心着呢。”宋管家笑道,“臭小子,我伺候你的时候怎没见你这么较真过。”
“但你觉得他喜欢我吗?”
“啥?”宋管家一愣,寻思不明白:“怎么问上这个了?”
“今日定亲还是他舅舅提的。先前我问他许多次,他都没应下来。”果冻说,“但他今日貌似又心情不错。”
“哎,夫人性子腼腆,你问那么直接,他哪回答得了。”宋管家笑道,“再者说,你二人从相识以来许多事都发生得太仓促,他又无亲父母依靠,孤身怀着孩子在异乡,犹豫不决是自然的。”
果冻点点头,应了一声。
“你可得好好待他。”宋德钟拍了拍他的背。
“我自然知道。”果冻瞥了他一眼,“那你还劝我娶二房。”
“纳妾是无奈之举。眼下您若是能寻到稳住西疆民心的良助,自然不必行此下策。”宋德钟说道,“元氏两兄弟的战火愈烧愈烈,没准等不到元老爷咽气的那天就烧起来了。狡兔都懂三窟的道理,主子您怎会不懂提前留退路的好处。您若是觉得元谏容不下你,那便另寻出路,这天下又不是只有元氏一家。”
果冻长叹一声,起身回房,宋德钟发现他最近的衣裳都穿得讲究多了。
“快些养好伤,过一阵子还有猎会呢。”
果冻没听进去,脑子里想的全是那些恩怨。
让他扔了正妻再娶二房,那真是徒成了依附元汝的行尸走肉,活成这样不如不活。
可宋德钟临走时提了这么一句,可以寻一个能平息疆民众怒的人。说起西疆民心,果冻还真想起一个人。
他害怕这个人,光是想起他的名字都怕。
这是个活在梁国子民噩梦里的名字。它像盘旋在梁国空中二十年不散的幽鬼,于世间遁形,却穿梭于每个心怀不安者的梦里。
窗外骤然一声轰响,一道蛇雷闪过,毫无征兆地撕破夜幕。大雨倾盆,狂风接踵而至,于漆黑的原野上空歇斯底里地悲鸣。
果冻瞥了眼黄历,今日六月初十,正是吴王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