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旖去厕所踉踉跄跄,拖动脚步向那边走去,双腿如此沉重,承载未知重量,充满消毒水的空气化作一摊泥沼,深陷其中,寸步难行。
只是地板一滑,便跌地上,好久好久都没力气爬起来,就看头顶的光,慢慢的,慢慢的,变得没那么光亮。
水龙头关不了,水流往下冲,灌满的水槽落地板,“哒哒哒哒”,很快,倪旖豆绿色裙摆被晕染加深,凉意慢慢入骨。
她不想死,她想活着,上帝啊,听到了嘛,她不能死,她想和谢灵桓高考旅游,想和喜欢的人去同一所大学……
她想看看太阳。
也不知过了多久,倪旖感觉快永远被封在这堵医院墙里。
她想活着。
倪旖满脑子都是祈祷,满脑子都是林愈合平静的祈愿。
“咚咚——”刘湖岐站在门口,拎着一提鸡汤和肉粥,敲了好几下,都没人答应,就听见呜咽声,“我进来了。”
刘湖岐刚经过卫生间,余光中瞥见躺地板上的倪旖,心头一惊,忙把粥放一边,拧好水龙头,也顾不着她浑身被浸湿,牵着个大毛巾俯身把她裹好,一下抱起扶坐马桶上。
倪旖肩膀仍裸露着,她满头黑发湿漉漉的,脸色发白。
刘湖岐急忙朝这门口护士站跑去,面色焦急,还不忘嘱咐一句:“坚持啊宝贝,我去找护士。”
“您好,915病房,探望女孩摔地上,衣服湿了,能帮忙换一件吗?她现在昏迷状态。”谢灵桓眉头微蹙,语气极速。
护士抬头一看,咯噔一下,面前这男人高大魁梧,至少一米九,宽肩窄腰,肌肉纵横贲张,无袖连帽卫衣微贴着,长腿紧实有力,粗粝荷尔蒙气息扑面而来。
“好好好。”护士连声答应,目光一直定在寸头男人身上,确实剽悍。
刘湖岐小跑着回去,拉开门偏头确认倪旖乖乖待着,松了口气。
林愈合红着眼眶:“她被吓到了。”
“你别自责,她身上湿透了,有干净衣裳嘛?”刘湖岐见她不方便动作,就顺着她默许视线弓腰去床柜边找她常服,浅薰衣草洗衣液味,柔软触觉。
“衣裳。”护士从里面敲敲门。
刘湖岐从门缝把衣裳递去,靠门框怕旁眉头一直没松。
很快,门就开了。
刘湖连忙扶倪旖胳膊来减轻护士肩头力量,尝试让她自己走路失败后,便一把捞起倪旖抱怀里,太轻了,轻到怀疑她的血液骨头都被抽空了。
林愈合让出个位置,心疼地给她擦擦脸上的水痕迹。
刘湖岐坐床边,揉揉昏沉脑袋。
“她刚刚怎么了?”护士眼里全是焦急。
“我告诉她病情,她受不了刺激。”林愈合把湿了的纸巾隔空扔纸篓里。
护士见状也不好过多打扰,交代两句客套话就出门去。
刘湖岐将目光转移到倪旖身上,看着她微微发颤的肩膀,抚着她额,幸好还没发烫,心疼道:“怎么也这么瘦啊?”
倪旖只是晕乎乎,他的影子越来越远,好像失败了,直到自己眼角的泪被一个特别糙的指腹抚干净才难受窒息。
“醒了啊?”
倪旖听见浑厚的男声。
“吃点粥?”
倪旖微眯着眼,看见刘湖岐。
刘湖岐被这脆弱眼神刺痛,下意识微偏头盯着果篮:“你刚晕过去了。”
倪旖扭头就看见虚弱林愈合平躺在身边,下意识埋进她怀里,她骨头很硌。
林愈合没回答,眼神是平静,用微弱的声音安慰:“不要为我难过。”
刘湖岐心脏酸涩,看不得这场景,沿左墙角,大略扫视一番,墙角放一盆吊兰,拎水壶去浇了浇水。
林愈合满眼血丝:“不哭了,嗯?”
倪旖眼角滚下热泪,抽泣:“谢灵桓知道你瞒着他,会崩溃的。”
“他不会知道的,与其让他一辈子陷在回忆里,我宁愿他忘记我。”林愈合不停给倪旖擦眼泪,跟小喷泉似的也流不干净。
“对他不公平。”倪旖抖成筛糠。
“我只是他青春里的女孩,可生命很长,我舍不得浪费他。”林愈合声音虚弱,细若游丝,风一吹就能断裂似的。
倪旖搂着她,感觉这副身体只有皮包骨了。
不像个人,更像个幽灵。
接下来时间。林爸妈情绪很平和,或许是麻木。
八月六日,林愈合生理盐水打不进去了。
“谢谢妈妈,在我最后的几天,每天背我去洗澡,给我刷牙,让我看起来干干净净的,除了瘦,没有像其他将死之人一样狼狈。”
“谢谢爸爸陪我追剧,还剩二十多集,等不到结局了。你要多陪陪妈妈,不要总钓鱼,还有,鱼竿是我掰断的,我还在上游丢假人头,芦苇荡装鬼哭。”
“谢谢湖岐陪我化疗,你要走出来,不要想着死,我想活还活不了呢,如果没勇气坚持下去,就想想我,好不好?”
“谢谢倪旖,你要好好的,蒋师兄很爱你,你也要坚持,就算很难过。”
……
林愈合艰难扯出笑,她感谢每一个出现在她生命力的人,除了谢灵桓。
八月七日,林愈合说不出一句话,只能小幅度点头。
八月八日,林愈合睁不开眼睛,但眼角泪珠时不时滚落。
八月九日,林愈合呼吸渐渐衰弱。
八月十日上午十点整,林愈合终于落气了。
刘湖岐居然没有很悲伤,只觉得她终于解脱了,她太痛苦了,她去了以后再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丧事遵从林愈合心愿,火化了就好,不要让别人知道。
她遗愿不是情情爱爱,她只想多晒几日太阳。
倪旖好像没几年就将林愈合遗忘,只是在后来的生活中,看到某个东西会想念那段整整齐齐的日子。
恍惚几天,倪旖得知徐浣若转到普通病房,便唆使弟弟进病房送个果篮。
倪箴满脸不爽,拎着果篮喋喋不休骂了一路,还因为姐姐被疯女人扇巴掌而介怀,连同那疯女人的女儿都不待见,光是想想就很烦躁。
而且,他特老觉得被窥视,特别扭,就想逃离。
“乖!”倪旖心没那么狠,毕竟徐浣若也是受害者。
“下次再让我干这样的事情,我跟你绝交!”倪箴将郁闷掩饰,面无表情进去一趟,将果篮放下就准备走。
病房里六个人,倪箴一眼就看到靠墙最里面的女孩,瘦成一小坨。
“今天我生日,十八岁。”
背对身影突然说话。
倪箴当做没听见,吝啬得连一句客套话“生日快乐”都不想说。
徐浣若盯着瓷砖反射的阴影,抽泣得发抖。
徐浣若脑袋里翻涌各种各样的自嘲的话。
想到倪箴在暑假补课班给她搞怪似的写了一顿不算祝福的祝福字。
嗨,十八岁的徐浣若。
如果我能够,我一定会抱住角落的你,哪怕只有一微秒。
总以为十八岁太远,至少十座山距离,现在啊,抬起脚尖往前迈了一小步,就走到了成年。要是你像我一般中二,你估计早就想好了要烂醉来度过那一日,这是个连身份证都牢记的年龄,要好好庆祝一番。
徐浣若牢记每一个字,不断拼接重组。
她也曾期待成年获得自由那天。
可是真到那天,早上是千篇一律的鸡蛋小米粥,中午仍旧是那一碟糖藕片,晚上那碗不加葱的阳春面,比平时好一点的事,那碗面里妈妈加了一个煎蛋。
十八岁啊,只是个数字,和过去十七岁以及未来十九岁没什么不同。
总觉得生日蛋糕俗气,但随着上面的红蜡烛一个一个的多起来,整个蛋糕都不好看了。但十七岁,倪箴送的插蜡烛的小杯子蛋糕就让她开心一整晚
徐浣若好难过,长大的代价太大了,她承担不起。
可徐浣若分明没长大,她还是她,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个子没长高,心智没变成熟,脑子也没变聪明。不懂得压抑自己的难过,不懂得什么收敛自己的喜欢,连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坏习惯都改不掉。
徐浣若窃喜还没长大呢。
总有些青春文学里说,遇到一个男孩子会陪你长大。十六岁之前的你对此嗤之以鼻,心里想:这不是天上掉下个“林妹妹”的大好事儿吗?能掉我身上。没想到十七岁岁的你就活生生地被人摁在地上,拿鞋板子抽脸,这一打脸就持续到十八岁岁,并且有延续下去的势头。
也许一辈子都忘不掉了。
徐浣若心脏灌了冰水似的痛。
妈妈的一巴掌直接扇掉了她女儿的小欢喜。
时间很快流逝,从巨变之时开始,十年歘一下就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