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过雕花窗棂,为贺愿发带上镀了一层寒霜。
自前日宋敛讥讽他“不配于贺老将军血脉”之后,两人便陷入冰封般的僵持。
宋敛实在没见过贺愿生气的样子。
毕竟他看起来对什么都淡淡的,就算宋敛掐上他的脖颈,贺愿怕是也只会说一句:我自便,不脏了小侯爷的手。
可唯独在这件事上,贺愿格外的倔强。
宋敛用折扇抵着檀木桌沿,鎏金扇骨在烛火下泛着冷光。
他望着对面垂眸比划手语的宋乘景,那人修长手指在虚空中划出清冷弧度:“主上那日所言,的确过了些”
“你也觉得我错了?”
宋敛捏着手中已被暗卫换过的完好无损的折扇,另一手指尖毫无规律的敲着面前的桌子。
“不如……”宋乘景敲了敲桌面,让宋敛看他:“今日我接着和小公子住一起”
“主上和贺公子把话说开了就好了”
宋敛不置可否,手上的动作却是规律了不少。
廊下忽起穿堂风,卷着药香破窗而入。
云晚寒正俯在贺愿身侧不知说些什么,感受到有人进来,他疑惑抬头。
贺愿垂首用银箸拨弄盘中青梅,瓷白脖颈从衣领中探出,仿佛一折即断的玉簪。
“今日这个客栈附近常有流寇出没,安全起见,你和我睡”宋敛站在贺愿身后状似无意的开口道。
此地距离京城不过数十里,哪里来的流寇,不过是托词罢了。
这个道理宋敛明白,贺愿自然也明白。
“药呢?”宋敛这话是对着云晚寒说的。
他这次可记得贺愿亥时要喝安神汤的事。
云晚寒从药箱里掏出了最后一份药包。
贺愿仿若事不关己,接着拨弄盘中青梅。
亥时刚到,寒露渐起,宋敛端着药碗穿过回廊时,指尖已被青瓷烫得发红。
推开门扉的刹那,摆在桌上的红烛晃了晃,将贺愿抚琴的侧影揉碎在斑驳的月光里。
那人正在调七弦的徽位,霜色广袖随动作滑落半截。
宋敛盯着他袖中晃动的五色丝绦,依稀想起幼年时在贺老将军手上见过一模一样的。
“铮——”
琴弦骤起,迸出裂帛之音,音节悲切,曲调凄楚。
是《塞上鸿》的缅怀忧国之曲。
弦音裹挟着朔风黄沙撞碎满室寂静。
一曲毕,贺愿低垂着眉眼,柔声开口:“之前小侯爷问过我的体弱之症到底是怎么来的”
宋敛双眉拧成死结,盯着贺愿说下去。
“阿娘怀胎七月时中的毒,是混在父亲的庆功酒里送进来的”
最后一个泛音尚未消散,贺愿已按住震颤的琴弦。
他指尖抵着心口轻笑,月白衣襟下隐约可见轻微震颤:“白袍军特制的见山红,遇酒则烈三倍”
药碗在宋敛掌中发出细微的裂响。
他早该想到的,当年贺夫人突然早产,白袍军七千人藏于渡军峡,若非里应外合……
“小侯爷”
贺愿忽然抬眸,烛光在他眼底淬出泠泠寒芒,语气却依旧柔和。
“您见过活不过弱冠的贺家嫡子么?”
他漫不经心拨弄着腕间丝绦,褪色的丝线正寸寸崩裂:“这副残躯承不起贺家满门忠烈,更攀不得平华侯府这般兰薰桂馥”
“小侯爷”
贺愿轻声唤道。
“明日便到京城了”
“阿愿多谢小侯爷四次救命之恩……”
贺愿重新勾弦,《长门赋》的悲戚之音裹着药香漫过窗棂,将宋敛喉间的“当年真相”截成碎片。
宋敛最终还是没能说出那句道歉的话语。
三更梆子敲碎寂静时,瓦当上传来轻如落羽的脚步声。
暗卫单膝跪地的瞬间,宋敛攥着青瓦的指节陡然泛白,檐兽狰狞的倒影爬满他绷紧的下颌线。
随着耳畔逐字逐句的禀报,那些刻意遗忘的画面突然活过来——贺愿颤抖的尾音,烛火在他眼睫间跳动的残影,还有他断断续续却又止不住的咳声。
“属实?”
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割破夜色,檐下悬挂的风铎应声轻晃,铜舌在寒气中磕出细碎的颤音。
“与贺公子所言分毫不差”
瓦片在掌心碎裂的脆响惊飞了栖在槐树上的寒鸦。
宋敛呆呆望着掌心渗出的血珠,想起了给贺愿渡真气那次。
“回京后……”
他顿了顿,鼻尖泛起安神汤清苦的余味。
“让初一调十二影卫,昼夜轮值”
余下的声音快要散到了夜风里
“护不住人,就提头来见”
四更鼓穿透浓雾时,宋敛计算着安神汤的药效时间翻身跃下。
在车轮第八次磕到青石板缝隙时,宋乘景听见了宫缎皂靴踩碎薄霜的声响。
“圣人口谕,请小侯爷移步紫宸殿叙话”
玄衣太监的影子和他的声音一样细长阴冷,像条贴着车帘游走的竹叶青。
宋乘景攥紧缰绳的手背暴起青筋,他认出来人靴面上绣着白蟒暗纹——这是司礼监新擢的十二监之一。
“先回侯府”马车内的宋敛冷声道。
“诶”太监挡住了去路:“皇上说的是即刻便去”
车内传来玉器轻叩窗棂的脆响,宋乘景立即勒马。
金丝楠车壁映出宋敛半边侧脸,他摩挲着箫管上自己昨夜新刻的忍冬纹,懒声道:“我记得离京前,林秉笔刚处置了批越矩的奴婢”
太监膝头的蟒纹瞬间浸在冷汗里。
十日前暴毙的东厂提督,此刻坟头招魂幡怕是还未立稳。
“回……回小侯爷,林公公正伺候圣人批红……”
“既是批红时节”
宋敛突然挑开织金车帘,惊得对方连退三步。
“就让白鹿监的狗先学会看时辰”
泛着冷恹的眼扫过太监腰间新佩的错金令牌,嘴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马车再度行进时,宋敛已坐在了外面,身旁的宋乘景在辚辚声中比了个特殊的手势。
拇指划过咽喉代表危险,食指点向宫城方向,最后掌心向上摊开。
“他自然要回府”
马车走过商道,阳光断断续续的照亮宋敛衣襟上的血色红莲。
“但不是现在”
马车继续往侯府开。
“昨日,你们和好了吗”
哑仆的手语总是直白的近乎莽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