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敛自知贺愿刚回府,有许多事物需要他亲自监管。
踩着青砖上的碎金斜阳往府外走时,随手拉住个捧茶盘的侍女,留下一句:“告诉你们殿下,我先回侯府了”
潇洒走人。
乔正引着二人穿过三重垂花门。
斜阳正从青瓦间倾泻而下,在贺愿肩头投下细碎光影。
“此处原是老爷与夫人的院落”
枯枝应声断裂在乔正皂靴之下,他指向东侧窗棂。
“那方墨竹屏风后,便是将军批阅军报的书房”
乔正忽然想到什么,喉结在苍老皮肤下滚动两遭:“老爷出征前月,曾留下一份百日礼”
“什么?”贺愿道。
乔正摊开手引路:“殿下这边走”
贺愿袖中指尖微蜷,瞧着乔正踮脚取下檀木架顶的掐丝锦盒,漆面牡丹纹被岁月蚀成暗红,他用袖口擦拭的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婴儿。
老管家退后两步,把桌前的位置留给贺愿。
后者打开锁扣时似有叹息溢出。
月白剑鞘裹着天山寒铁的清辉,霜刃未出已沁凉入骨。
剑下泛黄宣纸被时光浸出毛边。
“愿无违”三个字力透纸背。
“陶潜先生的诗……”贺愿的指腹抚过锋锐笔划,恍惚触到十九年前父亲收笔时震落的松烟墨。
“父亲当年……”
乔正望着颤动的剑穗轻叹:“将军常说,朝服蟒袍裹着真心,不及布衣铁甲来得痛快”
“封州大捷那日,将军正抚着夫人给您绣的虎头鞋”乔正沟壑纵横的眼角泛起水光。
“将军所愿,便是收复十六州之后,带着夫人和您解甲归田”
苍老手掌按在眼角:“可雁门终究不是演武场”
“我明白……”贺愿小心的把字条收入贴身药囊。
他指尖点在心口,垂下目光看着面前大开的锦盒:“月光总要照到他该去的地方”
云晚寒正蜷在一旁翻看书架上的医书,素白指尖掠过泛黄书脊。
“这些都是夫人留下的……”乔正眼底泛起涟漪:“二公子可是继承了夫人的衣钵?”
云晚寒仰起头,猫一样的眼睛里掺着伤怀:“我的医术尚不及阿娘”
贺愿掌心轻轻覆在了少年蓬松的发顶:“晚寒擅长制药,母亲教的晒药时辰,他从未记错过”
“奇怪……”书页翻动声突兀地卡在某个节点。
云晚寒霍然起身,帛书哗啦啦从膝头跌落。
他捧着医书:“这草药怎么和阿娘当年给我看的不一样”
贺愿安抚般拍了拍他的肩头:“许是时代不一……”
“不可能!”云晚寒抬起的双眼泛红:“这药是治疗见山红带来的咳疾的,药方我配过无数次,从未见过此种疗效”
贺愿闻言,和乔正对视一眼。
二人都读懂了彼此眼中的惊雷。
哪里是不一样,分明是狸猫换太子。
怕是这府中的书籍都被人给换了血。
“晚寒,若是按照这本医书上的疗效来治病,会如何?”贺愿轻声问道,尾音却浸了冰碴。
云晚寒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药物相克,最多喝三回就会下去见阎王”
乔正额间密布细汗:“莫不是……”
话音未落便被贺愿截断:“陛下怕是连我贺府藏书阁有几道梁,都数得清清楚楚”
皇帝的手比他想象中伸的还要长。
他突然听见云晚寒在一旁轻叹。
“当年母亲教我背《肘后备急方》,总说世间最难的从不是解奇毒”
桌上兵书被风吹倒了“李代桃僵”那页。
“而是明知饮鸩止渴,仍要笑着接过那杯酒”
“乔叔……”贺愿尾音轻的快要飘到尘埃里:“你说,这府中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外人换书的”
乔正俯下身细细看着面前书架上的薄灰,书面上却是干干净净。
“月前在府门口捡到了一个小丫头……”乔正弓下身:“她无家可归,实在可怜,便安排了她负责洒扫”
“不过干了几日,便嫌累走了”
月前……正是朝堂上刚得知贺愿踪迹,决定寻回的时候。
“老奴罪该万死”乔正猛然跪地,额头贴到了青砖上。
贺愿仔仔细细的听着,眸中泛起冷恹的光。
“乔叔……”他尾音依旧轻的骇人:“母亲说,若有要事,可以无条件相信你”
他从药囊中取出一枚小小的紫金玉牌,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面前乔正。
“我可以信你吗?”
乔正直视着贺愿的眸子:“老奴这条命是老爷救的,为了这份恩情,老奴万死难辞”
“很好”贺愿敲了敲面前桌面。
屋内倏然出现一名暗卫,云晚寒似乎已经见怪不怪,依旧翻着医书。
“这是月一”贺愿把紫金玉牌递到乔正面前:“凭此令牌,乔叔可以调动三百月卫”
他的眼神让乔正恍惚想起一人。
“去查一下太医院和皇帝身边的人”贺愿整理着袖口:“看看到底是哪位大人有闲心篡改医书”
是贺骁,当年的贺骁便是这么于谈笑间命令三十万大军的。
“老奴这就去”乔正以额触地。
拜的是贺老将军,也是贺愿。
暮色初合时,用过膳的贺愿踩着青石板上细碎的裂痕回到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