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仙楼二层临窗的雅间里,贺愿执起青瓷茶壶,碧色茶汤在盏中打着旋儿。
“不是来喝酒的吗”宋敛屈指叩了叩案上未启封的梨花白。
织金袍角掠过青砖,带起细微的白芷香气,却在距对方三尺处堪堪停住——像某种心照不宣的界限。
“今日多谢你为白袍军正名”贺愿的嗓音比茶汤更清冷。
“呵”
鎏金错银的腰带随着宋敛俯身动作擦过案角。
“那你要不要……”玉箫挑起对方一缕垂落的发丝:“以身相许?”
贺愿敛下眉眼,遮挡住了眼中的情绪。
“小侯爷说笑了”
宋敛低笑一声退开,玉箫在指间转出流萤般的光晕。
他倚在朱漆窗棂望向皇宫方向:“可觉着今日龙椅上那位……急了些?”
茶汤泛起细密涟漪。
贺愿注视着浮沉的茶盏,想起早朝时赵崇明额角跳动的青筋。
那人是谢止身为太子时最忠心的猎犬,今日龇出的獠牙却淬着不同往日的毒。
“东南水患未平,雁门关外也蠢蠢欲动”
“他既要拿白袍军当由头,又想要我和世家斗个不休……”
贺愿放下手中茶盏。
“哪有那么好的事”
“兵来将挡”宋敛忽然把玉箫放在唇边,没来由的开口:“要不要听曲?”
“小侯爷什么时候成吹曲卖艺的了?”贺愿玩笑般开口:“来吧,吹的好本王重重有赏”
“不妨添个彩头?”
贺愿微微挑眉,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若臣这曲能入王爷耳……”
宋敛尾音上扬,玉箫指向桌上梨花白。
“劳驾您亲启这坛梨花白”
贺愿在桌上敲着的指尖顿了顿,忽然轻笑。
“若是曲有误,明日就把你送去教坊司挂牌”
宋敛装模作样的拱了拱手:“臣遵命”
箫声瑟瑟——
贺愿指尖叩着案几,当《青玉案·元夕》的尾音在梁间消散时。
才惊觉自己竟放任思绪随着箫声沉浮——整整四载,这是他头一回在外人面前松了弦。
一曲毕,贺愿抚掌夸赞:“不愧是小侯爷”
“阿愿”
这个场面上的称呼,此刻裹着江南梅子酒般的温软,正从宋敛薄唇间滚落。
贺愿抬眼看他。
“我三岁起便跟在贺将军身边”
宋敛的玉箫突然挑起贺愿发间锦带:“十九岁官及少卿,从我手里出去的案子,没有一件错判的”
羊脂玉顺着青丝滑到心口位置:“贺愿,你真当我看不出你在查什么?”
瓷盏在贺愿掌心化为了齑粉。
“若是可以,我希望你能多相信我一些……”宋敛睫羽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像把小小的锁。
“你只管往前查”
他指尖掠过贺愿后颈,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玉环只要在我心口旁一天,你想掀开的天,我都能替你扛”
“活人要真相有何用?”撒在桌上的茶汤缓缓流着,贺愿盯着自己扭曲的倒影。
“当年你们不是都说七千白袍军是因我父亲而死吗”
贺愿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若查出真是那位……”
“那便让太庙里的金丝楠棺,多载一具白骨”
宋敛打开那坛梨花白:“贺家祠堂的往生灯,总该有人来续”
“……”
“晚寒还没回来吗?”贺愿一手翻着棋谱,另一手执黑子。
思画将散乱棋谱按《烂柯》《忘忧》分册归置,闻言轻叹:“殿下问第八回了,小公子怕是就今夜宿在楚老先生家里了”
云晚寒自从见了楚州之后,就天天缠着自己的这个师祖询问用药事宜,晨光未破晓时携着松烟墨去,总在星子缀满青石板时方归。
“今早霜重”挽歌捧着手炉进来:“晨起见小公子在药圃里翻土,发间沾着霜露,倒比那丛新栽的龙脑冰片还憔悴三分”
贺愿无奈摇头,忽将棋谱翻至《忘忧集》末章。
他将黑子按在“三三位”:“京城最好的发冠铺子……应当是在城西?”
挽歌添茶的手微滞,盏中泛起涟漪:“殿下素来不喜珠翠,怎么突然在意起这个了?”
残局间黑白子绞作困兽,偏生东南角空着星位,恍若少年欲言又止的心事。
贺愿摩挲着棋谱边角磨损的云纹,檐角铜铃正撞碎夜间的风。
“宋敛十日后生辰”最后一子嵌入棋盘:“总该备些薄礼”
灯影里的棋局蜿蜒如困龙,竟是把珍珑走成了死局。
次日晌午,鎏云阁的七宝槅扇正将日光裁成流金。
贺愿甫一跨过门槛,便被满室珠光激得眯起眼——十二连枝错金烛台映着琳琅佩饰,恍若将星河碾碎铺了满地。
“贵客想寻什么物件?”掌柜觑着少年腰间蟠螭玉带钩,殷勤拂去紫檀展柜浮尘:“前日刚到的昆仑青玉冠……”
“可有……”贺愿正要开口,目光却被店员身后的一只莲花耳坠给吸引了目光。
“这个让我看看”贺愿走近两步,指了指被罩在琉璃里的耳饰。
“哎呦公子好眼光啊”掌柜恭维道:“这可是今月新到的孤品,全大虞只此一对,您瞧瞧……”
“南海鲛珠为蕊,玄武火玉作瓣,底下的流苏是用蚕丝线三根编成一股穿成的”
确实不错。
大约是被琉璃罩住的缘故,冬日的阳光穿过五彩琉璃窗,正落在那对赤莲耳坠上。
鲛珠蕊心流转着月华般的光晕,玄武火玉雕作的花瓣薄如蝉翼,底下六寸流苏是用冰蚕丝缠着金缕线,每晃动一寸便漾起血色涟漪。
贺愿满意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