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啊,”他面无表情地开口,“……真是的,为什么要让我做无谓的工作呢?”
W不知道,他只觉得自己跌进了地狱。
他被困在了名为“痛苦”的地狱里,每一根神经都是他逃不出去的走廊。他感觉自己大脑在漂浮,又几根线连接在大地上,炙烤着血肉的火焰顺着线蔓延上来……在唯一理智清醒的时候,他回忆自己曾经的家人,回忆过去残留的不甘……直到回忆起“母蜂”对他的许诺:「我能听到你,我能听到你们中的每一个,」他置身于头脑内部茫茫的黑暗里,如同和那个没有眼白的眼睛对视:「我会终结这一切,我会改变这一切,我会为你带来崭新的一切。」
W觉得自己蜷缩在了黑暗的羊水里,这是人诞生前最初的、最安全的所在,他已经融化于其中了,或许从未存在过——W张了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我会,我也是……”
直到有人强行拉起他的头发。
“——‘母蜂’么?我听说过,”
伊尔迷·揍敌客强迫他从混沌的意识中醒来,逼他转过头,去看窗外正在朝这儿走来的人影,“不过似乎没人真正见过它。既然你在为它工作……她也是吗?”
窗外正一跳一跳地走来一抹天蓝色的纤细人影。
是瓦拉拉。
W浑身的肌肉又抽动起来——他本以为它们早都坏死了。
伊尔迷·揍敌客注意到了他的反应,他睁着黑色的眼睛,看看他,再看看远处的瓦拉拉,“啊呀,”杀手明显高兴了起来,“是意外的收获呢。”
他如同一道影子一样无声地站起,向着窗户的方向飘去——
“……不。”
瓦拉拉和他不一样,他是前哨,是工蜂,而瓦拉拉是雄蜂,她承担着比他更为重要的责任。她不能死在这里。W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他把自己的手硬生生从钉子里拔穿,攥起血淋淋的拳头砸出了自己的全力——作为强化系的念能力者,在濒死一刻,他使出了自己这辈子最棒的强化系和放出系攻击。
80%的念凝聚在右手的拳头上,砸向伊尔迷·揍敌客。
20%的念从一只手的手心里射出。
——这也代表W身上其他部位毫无念的防备,一旦被伊尔迷·揍敌客打中,他恐怕会当场死亡。
瓦拉拉面前的土地被击出了一道浅浅的裂口。
「跑。」
这是W用生命发出最后的警告。
女孩只愣了0.01秒,就果断转头朝着反方向逃跑。
伊尔迷·揍敌客失望地“啧”了一声,停下脚步,以一种在人体动力学中几乎不可能出现的姿势避开了W的攻击,同时一拳打中了W的肚子。那一刻,W觉得自己的胃要从喉咙里活生生呕出——但他成功拖住了伊尔迷·揍敌客的脚步,以流星街纷繁复杂的街道和环境,只要能拖住他四五秒,瓦拉拉就可以逃走。
他成功了。这就够了。
W瘫倒在地上,瞳孔开始缓慢地失焦,恍惚地映着黑发的杀手攀住窗户的身影。伊尔迷·揍敌客没有立刻离去,他低头瞧了一眼地上的他,看起来很有些苦恼地开口:“……为什么要弄这么复杂呢?”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还是说,是我自己这几天的耐心不够,才格外生气?……唔,真是个坏习惯。”
“所以,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不详的客人竖起一根手指轻搭在脸边,“对于流星街,或许我比你还要熟悉一些呢。”
W的手指无意识地剧烈抽搐。
——不,不!他的判断出错了吗?那么瓦拉拉……
“永别了。”
伊尔迷·揍敌客很有礼貌地和他道了别,松开胳膊,就要跃出这扇窄窄的窗户——他的身子遮挡了一大片阳光,把断续的昏暗阴影投进W的眼里。这是死亡的黑翳,最起码W是这么想的……原来死亡是一个人的侧影的形状。
然而,在意识消失前,他的耳边隐约回荡起了母蜂当初的问话:「你愿意把一切都交给我吗?」
他的回答一如往昔:「我愿意。」
“好孩子,”W似乎听到了轻柔的叹息,“你休息吧。”
于是W放下心来,他知道自己今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他招待好了来自远方的客人,他也该休息了,他的灵魂会在永恒的宁静中睡下。
但他的身体还不行。
蓝紫色头发的男人趴伏在地上,他明明在一瞬间断了气,却又“嗬嗬”地喘息起来,在地上蠕动着已僵直的四肢。这个奇异的现象让伊尔迷·揍敌客顿了一下,他转回身,歪了歪脑袋,盯住了那具活动起来的尸体。
直到尸体开始说话:“来自远方的客人,你到这里做什么?”
黑发的杀手:“你是母蜂?”
尸体:“是的。但你还未回答我的问话。”
黑发的杀手:“我来带我的妻子回家——说起这个,你知道她在哪里么?”
尸体:“不,你来到了一片错误的土地,在流星街里,没有什么是属于你的。”
黑发的杀手否认了他:“不对哦,”他在窗檐上坐了下来,姿态十分放松,“塔塔是我的,我们属于彼此,因为我们之间的爱比任何人都要深刻。”
尸体却笑了。
他的肌肉在无可阻挡地僵硬、发灰,他的血液已经不再流动,他的身体在渐渐腐坏——他无疑已经死了,但某种力量在支撑他说话:“不,不对,”母蜂睁着纯黑的眼球,“在流星街里,没有什么是属于你的。”
伊尔迷·揍敌客支起下巴:“这是个威胁?”
“我从不威胁别人,”尸体说,“这不是威胁,这是命运。”
威胁并没能让黑发杀手多么在意,这句话却让他的气息一寸寸冷了下来。伊尔迷·揍敌客慢慢地坐直了身体,眼睛在背对着光的时候幽深如黑洞:“嗯?……你在诅咒我们吗?”
尸体摇了摇头。
“诅咒是无用的自我安慰,”他的声音有种怪异的摩擦响声,“我只是、不,我们只是看到了太多,多到可以从熟悉的细节里勾画出未来的模样——你可以称它为命运,大家都这么说,但你也可以理解为这是无数可能性中最庞大的一支,是所有无法更改的变量下的必然……”
尸体失焦的黑色眼球在凝视虚无:“……必然就是,流星街里没有什么是属于你的,包括她。”
伊尔迷·揍敌客身周的空气扭曲了一瞬,但在下一秒,他的表情就恢复如初。
“不,你错了,”
黑发杀手站起身,“你什么都不懂呢——毕竟只是一只生在垃圾场里的虫子,什么都不懂才很正常。”
他的指缝间透出金属的冷光:“让我想想……尸体的话,还是继续当尸体吧。”
W的脖子已经不太能支撑得起他的头颅了,试图抬起来的时候会往一边倾斜,看起来像是被人揪下脑袋来后晃晃荡荡的玩偶。
“……而且,我们知道,你自己也很清楚你的必然,”尸体完全不在乎伊尔迷·揍敌客的反应,它继续说着,瞳孔早已发散,仿佛迷失在某种白灰色烟雾里的先知,“必然之所以是必然,正因为它是由过去搭建而成的,每一块地砖都早早砌下了,完美的力学结构——你回头看过吗?你看到的是什么?你觉得它会通往何处?”
伊尔迷·揍敌客本想用钉子,临出手又变了主意。他抓住尸体的头发把他从地上提起,而在他手下,母蜂的声带在摩擦:“已经发生的是无用却残酷的事实,你也是背对着死亡往前走的人,你很明白过去的重量,它压在所有人的肩头,是既定的裂痕……命运选择了我们,命运也选择了她,她会选择他……但她不会选择你……”
尸体被他空手拧掉了头。
不用念,也不用利器,伊尔迷·揍敌客耐心地拽着W的头发拧了整整两圈,直到颈骨和筋肉都被一根根绞断。拎起终于无法说话的人头,他先是放松了一下小臂上的肌肉,这才呼出一口气:
“唔……清静多了。”
伊尔迷·揍敌客开始心情愉快地绕着屋子走。
人头脖子的断面处开始淅淅沥沥地向下掉死血,但是伊尔迷·揍敌客就是不松手,他提着沉甸甸的人头从这边一点一点地晃荡到那边。地板被慢慢踩出了不规则的红色腥块,血滴答、滴答、滴答、在寂静的屋子里像是水沙漏在机械地倒计时。
终于,他从桌子杂乱的文件角落里找到了一张写着字的纸片。
并不熟练的通用语,有点古怪的语法,上面写着:“暗杀旦旦巴市的官员,明天上午”。
伊尔迷·揍敌客垂下了眼睛,看着上面手写的字迹,开始发呆。窗外的天渐渐晚了,夕阳从窗外照进来,长长的倾斜着的橘色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拖出更长的黑色阴影。这片阴影还在细微地颤动。
许久,伊尔迷·揍敌客拿起那张有点落灰的纸片,把它贴在了嘴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