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出乎她意料的,文质彬彬的书生突然间捧腹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呛咳出来:“是啊,我当然知道。”
“谁能忘记,谁又敢忘记灭族仇人的名字……!”
“他原是南郡茶商裴家的长公子,后来谢瑛赴边境商议战事和谈时,途径他家的茶庄,饮下一盏茶后忽觉不满,便派人灭了裴家满门。”
华山看着眼前几近癫狂的老友,和神色讶异的虞鸢,出声解释道。他向前横跨一步,沉默地护在裴序身前,裴序却拨开他,眼睛死死盯着前方:
“所以……你们二人,和他是什么关系?来这儿又是做什么?你、还有你!你也想毁了这座城吗?就像当年他屠我全家那样的容易!”
陈年的旧伤被撕扯开,埋藏在心底许多年的隐痛被翻来覆去地煎炒,使他再不复之前一路上的谨慎,凭着本能发出竭力的嘶吼,声音在空旷的楼中回荡。
像是压抑的发泄,又恍若无名的质问。
最后却都化作了一声无力的哀叹:
“你知道吗……后来我路过北晋,听到百姓怎么称呼谢瑛?他们说,这是悲天悯人心怀仁德的誉王殿下……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一个慈悲仁德的王爷啊!”
九莺见状伸出手,点上他后背几处大穴,替他疏散胸中的郁结之气:“裴序,你醒醒。”
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她缓缓拍着青年的后背,直到他“哇”地呕出一口乌黑郁结的心血。做完这些后,她搀扶着他,重又拾起戒备的神色,看向身前依旧如风中翠竹的女子。
虞鸢也望着一触即发的几人,尤其是九莺与华山,他们早在沙漠中就清楚自己和虞鸢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挡在裴序前面,不愿后退半步。
她长出一口气,站在原地,平静但郑重地说:
“我与谢瑛亦是仇家。回南城是他所建,虽然我尚未查明他建立这座城是为了什么……但我可以起誓,如今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阻止他。”
裴序踉跄着抬起头,一缕乌发从额前垂下,狼狈而又执着地发问:“我能相信你吗?”
“孤以北国太子的名义向你承诺,你所听闻的一切皆为真实。”
谢微回答了他的问题,他神情无悲无喜,却又带着无言的威压,让人不自觉地信服。
在他身侧苏罗刚想跪下,又被他一把拽了起来。
“从初见时,你们就对世家宗亲之流很是看不上眼。” 他收起面上的冷淡,温和地笑了笑,“很不巧的是,我亦是帝王血亲,甚至……会是下一任的天子。
“所以,我没理由骗你们,诸位如何看待我也无妨。连累你们到这来是个意外,之后是接着同流合污还是各行其路,都可以,我不会与你们为难。”
“是同舟共济吧……同流合污不好听呀,殿下。”苏罗隐没在阴影里,悄声说。
虞鸢拍了下他的肩头,感慨道:“不碍事,左右在他们几个心里,你主子已经是横行乡里的达官贵人了,说句同流合污,不为过的。”
话是如此,但她还是心有不忍地抬眸说道:“裴公子,九莺姑娘,华山兄。
“我无意探究诸位的往事,但你在北晋边境徘徊多年,若想寻仇……这是最好的机会了。”
裴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像是看尽自己血色滔天的少年时光。
半晌后,他终于收敛起情绪,重新戴上嬉笑怒骂的假面,站起身的那一瞬,他对身旁守候的两位好友低声却又珍重地说:“多谢。”
苏罗从角落里踱步回来,也拍了拍他的后背,一股温暖的内劲渡过去,让他能好受些,然后言归正传,说回最初的话题:“殿下,太子妃,思过楼里那个老头,方才看似劈里啪啦同我们说了许多事……”
“但他其实什么都没有说。”虞鸢悠悠嗟叹,“他想要我们做什么呢,帮他出去?替他复仇?都不像。”
谢微也说: “是了,他告知我们回南城的由来,讲述他从云端跌落的故事,却都只讲其果,不问其因。审判日、城主、还有所谓的点数……我们能做什么,该做什么,他都闭口不言,像一张巨大的棋盘,而他自诩执棋之人,在等待我们妄加揣测。”
“因为他站在高处太久了。”
九莺冷声开口,眼底是一丝戏谑的嘲弄:“在他的故事里,出生便地位高上,长大后又成为祭司之下的第一人,几十年生命中吃过最大的苦也不过是为爱叛逃然后被关进思过楼,自怨自艾许多年直到我们闯入。
“这样的人,你要他如何理解回南城运行的底层规则呢?他又怎么能事无巨细地告诉我们该如何赚取点数在这里生存下去?对他来说,这些恐怕从来不是问题吧。”
她这话说的尖锐,虞鸢笑了笑,她也是江湖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能够理解对方的心境,却并未完全赞同:
“天之骄子难免傲气,但站在高楼塔尖的人,从没有绝对的无能之辈,比起他只是想借我们之手离开思过楼,我更相信他另有目的。”
“况且……”她回想着先前的画面,“这里的人一言一行都像大师所做的复杂机括,生硬但准确。机关是很难出错的,守将却错误地把我们关进思过楼,又很巧的将我们带到他所在的房间,这真的会是巧合吗?我认为……他虽身陷囹圄,可在这座城里,他远比我们所想的要自由。”
“那该怎么办?”
虞鸢凤眸微动,合眼靠在身后的石墙上,感受到后背传来的凉意,她说:“等。”
等高傲坐于宫殿中者自乱阵脚,等自负隐于暗处布局之人弃子争先,等幕后的污秽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壤,等黄沙中掩埋的真相破土而出,昭彰于天下。
在此之前,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温和地步入这场审判的良夜,让背后审视的眼睛认为棋子已经落进此间珍珑的棋局。
而好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