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兴庆宫。
殿内香炉里的残香燃尽,香灰掉落,化作一团灰白。
榻上檀木小几上展着一卷边角泛黄的佛经,午时过后已翻至末尾。
榻上正团坐一人,她挽着素髻,花白发髻外罩一珍珠嵌蓝宝冠,鬓边簪有一只和田玉如意祥云簪,衣着绿豆褐宝相花纹外衫。
她手中捏着鹡鸰香念珠,逐颗捻着,眉眼低垂,唇齿不动,却有缕缕诵经声从唇缝流出,神色恬静慈柔,宛若佛堂上垂眸怜悯众生的神佛。
诵完一整节后,太后将念珠搁在案上,睁眸,眸色安然地看向垂首捧着文稿入内的宫娥。
数名宫娥踩着莲步,静默地将集贤书院吏人送来的诗作一列排开,行云流水地仔细放置整齐,压上镇纸,除却纸页翻动声,无一杂音,未有一处拖沓,随后一行人退出殿内。
见太后诵经结束,一旁侍奉的燕嬷嬷悄声上前,取下小几上的佛经,依次放在黄花梨木书架上,随后捧上一盏新沏的寿眉,放在太后手中。
盏里茶汤浅黄清透,荡起一圈圈涟漪,似是这方室内的唯一波动。太后垂眸啜饮一口,而后搁置在小几上。
“太后,时辰到了,周老先生应已在泼墨书写。”燕嬷嬷缓言道。
太后默言,眼中安然退却,凛冽的目光落在案上在风中微微飘动的宣纸上。燕嬷嬷靠近,扶着太后下榻。
二人走近,太后抬手取下一张诗作,其上署名是六皇子李轩祐。她扫了一眼,而后递在燕嬷嬷手中,用着略有些衰老却仍中气十足的嗓音道:
“皇帝,是怎么安排的?”
燕嬷嬷接过,一面又取一镇纸压住,一面道:“圣上取用馆阁中的稀世孤本手抄册以及周老先生的字,向众大人换得赈济湘水的银钱。”
今日曝书会实则有四用。
其一最浅,为馆阁曝书。
其二次之,为安抚朝臣。
其三略重,为向外展露广开书院广纳人才之圣意,破一破这“上品无寒门”的官场。
其四最重,为之民生,其为最重。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
怀保小民,惠鲜鳏寡。
近三年来,西北有戎卢,东北有乌桓,数次滋扰。西北派有镇国大将军张州定威慑藩镇,东北则命有皇后兄长节度使王堞镇压。
由此,数次滋扰皆不足为患。
但也是因此,大雍朝廷这三年来不得不用着超出用度数成的粮草养着兵马。
而,现今供给大雍四成粮食的湘水却遭受疫疬,反复横行,久久不消。
古时便有“民失作业,而大饥馑,以致仓廪凋敝,流亡载道,饿殍遍野,赋税难征。”的亡国之像。
如此,内忧外患,兵疫交加,国本动摇。
现下六月六,到收早稻,播晚稻的农忙时节,然夏雨繁多,粮必减产,仓廪不实。
如若再任由湘水疫疬这般下去,最后无粮无民,兵多民少,沸反盈天,怨声载道,是为民反之兆。
粮也,命矣,古今皆然。
然,这湘水疫病非天灾,而乃人祸。
他们想要的是颠覆大雍,谋划多年真是好大的手笔,其心当诛。
思及此处,手中诗作已翻了数页,太后的眼眸自手上写着隽秀字迹的诗作流转,最后停在殿中神龛中供奉的佛像上,佛像坐卧垂眸,隐匿在飘渺的青烟中。
不可再放任不管。
到底还是优柔寡断了些……
妄动必定不可。打草惊蛇,就会同现下一般。
陈伯庚那奸佞老贼在狱中吞服藏在后牙中的毒药,毒发是真的快,死得也是干干净净。如此自投罗网的作为,倒像是刻意投死,将背后的人隐匿得是严丝合缝,找不到一丝破绽。
而孟则会这蠢笨如猪的废物嘴倒是好撬,但左不过都是些影卫早已查明的线索,现有用的线索仅有这李旌祐自肃州截获的西夏文密信,以及久病未愈的湘水。
孟则会,孟则会……魏王属实妇人之仁,任用尸位素餐的废物。若还是这般念及旧情,难当大任。
思及此,太后眸子微眯,捏着诗作往旁一递,声音平和沉稳道:“换作孤本。另外,比对下字迹。”
“是。”燕嬷嬷接过诗作,目光落在其上署名,是陆银华,心下了然。
随即,同身侧垂首的宫娥耳语一阵,宫娥领命出殿。而燕嬷嬷转身隐入殿中,半刻后折返,手中还捧着一沓装订成册的文稿——《西夏风/俗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