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夜里,外头下起了暴雨,雷也大,响起之时,震得博古架上的几件瓷器嗡嗡作响。
门大开着。
透过那扇宽大的门,她可以清楚地看见院子里的一切。于是,她清楚地看见,一道闪电径直而下,劈在凌霄花萦纡的花蔓上,蓝光一闪,花蔓漆黑一片。
她吓得哇哇直哭,哭着要凝香。杨嬷嬷却说,凝香病了,怕把病气过给她,搬到别处去了。
大雨一阵急过一阵,雷声一声响过一声,她连身子带头一起闷在厚被子里,一动不敢动。
杨嬷嬷见了,笑着拉下了被子,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那个故事的终点,便是隐罗。
杨嬷嬷说,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位通阴阳造化、晓万物生死的方士。他行踪无定,无姓无名,没人知道他从何处而来,也没人知道他要往何处而去。世人只知道他走到哪里,就会在哪儿行医施药,治病救人。哪怕是再罕见、再诡秘的病症,只要他出手,定会药到病除。
如此,不知过了多久,方士身后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玄衣,脚踏玄靴,行止僵直,言语迟滞。那人,原是由一截玄木所制成的傀儡。
方士唤他——隐罗。
隐踪行善,万象森罗。
万象寿元皆由天定,而医者,却不能自医。很久以后,方士死了,隐罗却还活着。他秉承了方士的遗志,扬善,惩恶,施药,救人。
然而他终究只是一截木头,救人,却不识人;不死,却会霉烂、腐朽。
他消失了,再出现时,已全然变了模样。
那是一群面覆黑布,头戴黑笠,脚踏黑靴,身着黑衣的木塑傀儡。他们能行,会跑,通人语,懂人心,行踪无定,蜂屯蚁聚,常于雨夜出现,手持长刀,鬼魅一般夺人性命,手段之残忍,着实令人震惊。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名字——隐罗。
隐介藏形,地网天罗。
曾有一命举子清晨前往县衙报案,形容仓惶,如丧考批。见了县尉之后,喘了半天气,才翻着眼挤出一句话——邻居家出了大事。
县尉是认得那举子的,知道他为人谦恭仁厚,生平从未说过一句谎话,当下便集结了捕吏,随那举子往他邻居家亟奔而去。
举子为求清静,几年前就离了家,带着两个小书童,在城西的荒山脚下,赁了一座两进的小院儿读书。
而他的邻居——说是邻居,实际上两家隔着好大一片竹林,他住在竹林西头,邻居家住在竹林东头,邻居当家的老爷子早些年曾在荣川做过官,未知天命便已致仕,携家带口跋涉千里,还乡住在此处。
正值炎炎夏日,昨夜下了一场大雨,待太阳出来后,充沛的水汽如同地底下架起了一口烧得正沸的锅,纵然贴着树荫走,也免不了蒸出一身的汗。
邻居家门前栽了不少栀子。
正是花期,朵朵硕大舒朗,香气也盛。然而这花香却像是被水雾笼住了,哪儿也不敢去,哪儿也不敢飘,只老老实实待在门前那方寸之地。
县尉耸了耸鼻子,只觉得这花香并不纯净,似乎掺杂了些泥土的腥气。
“应该是下雨的缘故吧!”他想,挥手令捕吏前去敲门。
捕吏得了命,上前叩了叩门环,一连好几下,都没人前来应门。
难道不在家?
他正要问举子,有什么证据证明邻居家出了大事,却突然发现额前一凉,有水滴一般的东西滴了下来。
雨水么?
他伸手摸了摸,指头湿漉漉的,再一看,红的,竟然是血。
那血滴正顺着他的指头留下来。
熹微的晨光下,血点子愈发透明,他甚至能隐约看见,血点子每流过一处,便被放大一处的,自己指头上环环绕绕的斗纹。
县尉大骇,抬头一看,屋檐的横梁之上,竟夹着一块人肉,黄生生的皮,皱巴巴的肉,正吊着一点摇摇欲坠的血滴!
那是一桩震惊朝野的答案。
一十八条人命,一夜之间,支离破碎,荡然无存。
彼时还是前朝,邻居家当家的老爷子未致仕前是个言官,为人刚正不阿,一身铁骨宁死不折。
朝廷下令严查,然而查来查去,只查到了两个字——隐罗。
便有人进言:“隐罗,那可是传说中的东西!我等凡夫俗子,如何与之对抗?人既已死,还是早些入土为安罢!”
于是,一十八口人的碎肉残骨便被下了葬,命案不了了之。
此后,隐罗的名号,人人闻而变色。
第一次听闻这个故事时,时林月还很小,她不敢反抗,也不明白为什么她已经很害怕了,杨嬷嬷却还要将这般恐怖诡谲的故事讲给她听。
她抱着被子哭,说要去找昭仪娘娘。
闻言,杨嬷嬷笑了,指着窗外的大雨,温言笑道:“今夜正是雨夜,姑娘可要想好了。”
她往外一瞧,暴雨同夜色融为一体,院子里的桂树被风吹着,暗影幢幢。她定睛一看,却又觉得,那些不像数了,黑色的,高高的,颤动着,电光一照,闪着寒光,全都白了,亮得瘆人。
一声尖叫,她又躲进了被子里,再也不敢吭一声。
从此,隐罗成了她心中的又一个梦魇。
一群又一群的黑衣人,面带黑罩,手持长刀,于崇山峻岭之中追击她。她跑,一路上满是残肢断臂……后来,一声巨响,山倒了,水流出去,她和树、和巨石一起被冲下去,冲下去……
她尖叫着从噩梦中醒来……
她并不是一个放任恐惧将自己吞没的人,几年前,她曾与人一起查找过关于隐罗的事迹。种种史料证明,隐罗,确实存在,在前朝初期,他们曾是一把刀,一把党同伐异,排除异己的刀;到了前朝中叶,不知发生了何事,隐罗竟然全部销声匿迹了。
消失数百年的诡异之物,如今竟然再次出现了,出现在戒备森严的深宫里,出现在她面前,杀了她朝夕相处的女使!
这意味着什么,她再清楚不过!
时间就是一面镜子,刻着过去,照着当下。它们一次一次碎裂,一次一次复原,如此周而复始,循环往复,从不曾出现第三种结局。
此时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跑,一定要去乾元殿。
只因为,这大雨之下,深宫之中,能救她性命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这江山之主——青平之帝段规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