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忍不住颤抖——并不是冷,她反而觉得身体里像是有把火在燃烧,连着湖水,也是温温的;她是害怕,她有一种预感,她,时林月,会于这中秋之日的清晨,溺毙在宫苑以西的鹤池之中。
这就是她的命么……
可是她,不想认命啊……
强烈的颤栗让她几乎不能控制着自己的手脚,她只能竭力将头往上抬,竭力扑腾着手脚,飘着,浮着,终于摸到了水榭底下的石柱子。
她攀着柱子往上爬。
然而隐罗终究不会放过她,不是这一个,也会是那一个。
“铮”一声,后来的那个隐罗自腰间抽出了长刀,刀刃前宽后窄,刀柄之上刻一枚戟形的树叶。
他笑着,嘴里吹着口哨,手持着刀,拿不稳似的用刀尖一下一下点着她的胳膊。长刀锋利极了,薄薄的衫子被刀尖一点,便裂了一道口子。
一道,两道,三道……
那隐罗取乐一般,重一下,轻一下,很快,绿衫子就被血染红了,像一片森繁枝叶间,开出的血色红花。
可她不能放手,她没有力气再浮到别处去了,她只能待着这里,无论多疼都得忍着。她不想落下去,落到水底里去,被这无底的水夺走性命。
瑞园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像是宫人们来了,或轻或重的脚步声一阵清晰过一阵。
时林月松了口气,隔着松石绿的纱罗幔子,她看见隐罗皱了皱眉。
纵然再强大的隐罗,也是见不得光、看不见太阳的。他们只能在黑暗里,在风雨里,戴着面罩,持刀而行,用鲜血洗涤罪恶,用鲜血滋长罪恶。
这样的人,如何会放过她。
隐罗眼里闪过一丝戏谑的光,他并没杀她,只将长刀往前一伸,刀头一沉,“哧——”一声,刀刃就落在了她右边的小腿上。
她只觉得小腿一凉,在锐利的切割感和抽拉感之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往外冒,低头往下看时,湖水已像化开的胭脂,血红一片。
利刃入骨,她的小腿,从骨上断了一半。
疼,太疼了!
她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摸自己的腿,然而手一松,人就往下掉。
那长刀原本是密密实实嵌在她骨头里,在她往下坠落之时,腿骨几乎是硬生生从刀刃上分离的。她疼得弓起腰,身子一颤,刀尖挑下了胳膊上的一块皮,粉生生的,从水面上“啵”一声弹出来,挂在刀尖,颤巍巍地跳着。
鱼闻见了血腥味,一条接着一条游过来。
她曾无数次见过这池子里的鱼,却从不知它们如此恐怖——一条条大大小小、红白相间的鱼,都张着圆嘴,簇在一起,一只只眼,冷阴阴地看人,它们的瞳孔和人的瞳孔一般漆黑,然而并不浑圆,或方或尖或椭圆,让人不由自主遍体生寒,想到某些蜷曲冰冷、长着鳞片的东西;嘴边两根短短的胡须,像荆棘枝上的长刺,从她胳膊上破溃之处擦过,往她血肉模糊的腿边窜去。
它们啃噬她的伤口,以它们的嘴,一口一口,啃噬掉她的生机。
血色弥漫,越来越多的鱼涌来。
一群,一片,铺天盖地……她忍痛挥动着手脚,却只是杯水车薪。
当力气耗尽,坠落,是她最后的结局。
湖水无孔不入,它似乎有一个强大且坚韧的灵魂,能够轻而易举撬开人灵魂的缝隙,吸走人所有的求生意识。
她咳着,想往外吐水,水却进去更多。从鼻子进去,从耳朵进去,压得她的头,她的胸腔,都要炸开一般疼。
要死了么?
就要离开了么?
可她真的不甘心呀!
听宫里的小女使们说,淹死的人,是投不了胎的。他们会被困在被淹死他们的地方,变成披着肮脏长发、长着可怖指甲的水鬼,然后潜伏在水里,等待着落单的人。
一旦有人靠近水面,被它们瞧见了,它们就会把人拖到水底,用水底的淤泥塞住人的鼻子、嘴巴、耳朵、眼睛,让人闻不见,说不成,听不了,看不到。
只有这样,它们方敢吸食人的灵魂,方能解脱,方能投胎,重新做人。
她不想死,更不想变成令人恐惧的水鬼,不想害人。
娘娘……
娘娘,她好怕……
她醒悟过来——没有娘娘了!
等等!如果水鬼之说是真的,娘娘也要变成水鬼了……和蝴蝶一样温柔美丽的娘娘,要变成水鬼了!
不知哪儿涌出了一丝力气,竟能支撑着她朝昭仪扑腾去。
靛蓝的衣裙在水里飘动着,墨黑的长发在水里飘动着,她离沈昭仪,越来越近了……
“娘娘,如果你真的需要吸走一个人的灵魂才能解脱,那么,你吸我吧!”
“我还有一口气,我还没死,吸了我,你就能去投胎了……来生,你不要再认识皇家之人了,你一定要做个普通人,嫁个普通的夫婿,不用担惊受怕,你要安安稳稳地过一生……”
“娘娘,你养我一场,如此,我也算报答你了……”
在碰触到沈昭仪衣角的那一刹那,她的手彻底没了力气,她看着天,看着那亮得刺眼的天,仰面沉了下去。
水越来越烫,暖得像极了拥抱。
她的意识开始涣散,最初涣散之处,仿佛就是在一片温暖的春光里,那儿站着一个人,对着她笑,她忘了那人是谁,她只觉着,她要融化在这一片温暖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喧闹声都消失了,周围静得空无一物。
在这片寂静之中,她仿佛飘摇起来了,像一片树叶,像一片羽毛,缓缓地、轻轻地往上飘……
她慢慢睁开眼睛,却看不见天光,看不见大地,看不见自己的手和脚。她的眼前,只是黑色,一片令人心安的无边无际的黑色。
那一刻,她仿佛成了黑暗的一部分。
这轮悬于林木之上的孤月,彻底晦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