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愣愣地握着灯站了片刻,千般滋味万般思绪就要将他淹没之际,恰在此时,身边竟有一道声音大着胆子道,“公子是在寻这位姑娘吗?”
想起方才那位姑娘的英姿飒爽,这人沉吟片刻,缓缓笑道,
“方才仓皇逃离之间,我记得这位姑娘好似被那个逗蛇人缠住了,被带往了北面的方向。”
他指了指方向,刚想出口慨叹一句所幸这位姑娘身手精妙,实实在在地救了一街的人。
倘若这时徐知远稍一抬头,或是听出他语气轻松,笑意浓厚,或许便不会那样焦心难安。
但显然此刻,他已经不会再留意旁人话语神色了。
…
连带着那位禁军侍卫在内,众人目瞪口呆地瞧见这位长身玉立的公子哥竟豁然地翻身上马,拽着那两盏宫灯便潇潇而去。
这匹大马是徐知远管禁军统领借的,并不十分温顺,然而他上马的动作却更干脆利落。一夹马腹后,马儿似乎已听命于他,顺着他意驰骋数里,几息后便不见踪迹。
一番举止下来,望着那卷起数道烟尘的高挑影子,众人尚且不明真相,却直看得这侍卫发愣。
马术虽是君子六艺,但也不过是时下君子虚图名声才练练罢了。如他方才一般干脆利落、行云流水之姿,没个十几年功夫,却是没办法做到的。
而他观此人言行举止,还以为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呢。
原来…还是个练家子啊?
*
宁瑶踏出茅屋时,不过堪堪一炷香。
想到方才看到的一幕幕,她心中难掩复杂。
这群人一路劫掠乞儿,又授以逗蛇之术任其在街上撕咬行人,大约是为了…炼蛊。
什么蛊、有何用,她不是药谷人士,故而不知。但这两个字的意味,几乎可叫闻者心惊胆战。
乾安于蛊术上并不精通,邻国大周却是佼佼者。若干年前镇南动乱,也不乏此地为两国边境而有所冲突,暗中推波助澜之故。
如今乾安大周相安无事数年,如果此事传出,必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此地并不如逗蛇人所说,是所谓老巢。屋中狭小,寥寥侍卫,其实不过是他们其中一处窝点而已。
然而即使只是一处窝点,方才屋中密密麻麻的蛇盘踞其上,啃噬人骨的场景,也能立时叫人心下一颤。
这群人不知事态败露,仍沾沾自喜。她听了一炷香的功夫,大约摸清了眼下情况。
炼蛊这两个字,同他们招摇过市地放蛇咬人实在极不相称。她原先就怀疑此间是非实则并不是一伙人,而其中言论也印证了她的猜测。
听上去,这帮贼人也是受人之托,对其中事知之甚少。只知道江湖中有人托他们一路上京,便一面在少为人知的村落以同样的手段喂养蛇蛊,一面掠杀学会逗蛇技艺的乞儿。
此次大约是他们第一次对京出手,只是比起炼蛊的计划,似乎更想逼与他们合作的人出手。
因时间紧迫,她不好把人拷起来问。但在将人迷晕、蛇屋付之一炬前,宁瑶却碰巧般地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暮惠。
巧得很,她甚至还听到了眼下暮惠的落脚处。
——京中落霞寺,那间清菡曾引荐的寺庙。
这巧得,简直令人不可置信。
京中风云乍起,宁瑶望向这深沉的夜,一时竟有些看不透了。
梦中并无此等是非。…难道自己上京,也是冥冥命数的一环?
逗蛇人见那位娘子向自己缓步而来,其后火光冲天,茅屋已尽被烧去,好在今夜风并不大,并无烧林之忧。
他有些惊恐地看她:“你把他们全都杀了?!”
却见面前姑娘淡淡一哂,“对付你们,还用不着我出手。”
今日出门赏月,她本没带着影卫同行。不过西市大乱,他们也猜到其中不对,迅速地赶了过来。
方才她潜进去后,不过是闲闲地站在门外听完贼人对话还未行动,影卫便循声赶来。
而之后的事,自有京兆尹和禁军来管。
她蹲下身来,凉凉道:“方才弹进你嘴里的不过是一瓣蜜渍金桔,你不必这样担心。”
说完,又是微微一笑,“一会儿官府的人来了,你自己认罪。”
她向暗中潜伏的影卫努了努嘴,示意他们不要放过这个漏网之鱼。
逗蛇人一时只见少女眼中灵巧狡黠,黑白分明的眸中浮起一丝笑意。
“我可没诓你。自己认罪供认不讳,也可戴罪立功哦。”
宁瑶说完便不再留意这些事,转头要走。只听到风声呼啸,传来那人知自己性命无虞,感动得涕泪横流:“多谢姑娘——”
她嘴角微弯,心想接下来的事可比剿灭土匪窝,砍死一群蛇难多了。
谁料她思绪未尽,竟听到这萧肃的山林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顺风而呼,声非加急也,而闻者彰。(①)
这呆子苦读圣贤书,好似也有些作用。
…
自打进了这深山老林,徐知远喊了一路。
眼前一道火光冲天,像极了…西市的大火。
冲进火场时那满目的烟尘和刺鼻灼热的气息仿佛还残存在脑中,他没由来地生出一阵难言的情绪,却在看见那道鹅黄色的身影时蓦地一亮。
宁瑶也有些呆滞地立在原地。
等等,也没人告诉她…他马术这样高超?
仿佛是意识到不对似的,徐知远有意勒马,整个人便轻巧地从马背上滚了下来——起码在旁人眼中看起来是这样的。
宁瑶有些无措地看眼前人朝她奔来,借月色三分,忽而眸光似水般一滴一滴滑落衣襟。她不知为何,行先心动,反应过来时已急急地跑上前,想替他接住这剔透的泪水。
而他骨节分明的大手不由分说地扣住她的手腕,好似要借这火光再瞧清她的面庞。
猝然,她被拥进他怀间,听到他绝处逢生一般的喃喃自语。
“阿瑶,阿瑶。”
你没事,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