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在城楼上,华书双目赤红,抖如筛糠,却还挣扎着去拿弓箭,那形态几近癫狂,安荣的劝解仿佛全然不入她耳一般,那样子根本容不得他多想,只能将她打晕带了下来。
华景等人只以为华书是被大战的惨状吓到了,但安荣却知道不止如此。
他才是这些人里和华书相处最多,也最了解她的人。见过更广阔的天地,拥有过最自由的灵魂,让华书再次缩回这方寸之地,怎么都不可能和之前一样。
可这话他若说出来,除了给华景徒增烦忧,激化兄妹二人的矛盾,起不到任何作用,思来想去,只能缄口不语。
“安荣,”见华书出门,华景转过头对着安荣道,“今早阿书说不放心长安诸事,尤其是长公主那边,你收拾收拾明日就启程吧。”
“这怎么行?公主最近一直不好,我怎能回去?”
从前他日盼夜盼想回长安,但从没想过要和公主分开。他是临尘公主的侍卫,肩负着保护照顾公主的职责,一路上把人捧在手心里护着,如今却在眼皮子底下让华书受了这样大的打击,怎么可能再抛下华书独自离开?
越想越难受,安荣低头就想流泪,仲迢见不得他这小女娘的姿态,劈头盖脸一顿训斥:“让你回你就回!公主这里自有我在,你不听话?”
安荣吓得一抖,不敢再言语。
鹊枝如今还要避着人,进出都会戴上帏帽,华书眉侧有伤,便也戴着帏帽以做遮掩,好在边郡多风沙,出门带些防护也不算扎眼。
两人一路疾驰,果见道路平整宽阔许多,华书心中也宽慰不少。
一路到了郑家门口,刚把马拴在树桩上,华书一回头,红鱼儿就撞进了怀里。
“哎哟!我的小鱼儿最近长胖许多,再大些哥哥可就抱不动了。”抱着红鱼儿软软的身子,华书也禁不住笑起来。
红鱼儿隔着帏帽,在她颈间蹭着:“我长大了哥哥也长大呀,肯定抱得动,哥哥,你身上好香啊,还软软的。”
华书闻言一僵,忙把红鱼儿扯下来:“你是大孩子了,不能再让人抱了。”
红鱼儿委屈地撇嘴,华书不为所动,牵着她回了院子。
郑媪和小宝都从仲迢口中得知华书大病初愈,且心绪郁结,生怕她不高兴,一个劲给她讲新鲜事。
什么王家闲汉娶了个凶悍的新妇,新婚第一日就被新娘子满街追着打,舅姑不仅不管,还帮着新妇寻棍棒;
什么县里的盲流夜里吃醉了酒,居然把里正家的儿子当小女娘调戏,被罚没了家产;
还有前几天匈奴来袭,游缴家的小儿子仆明和小生子几人牧羊来不及回城,就在城外做了几个机关陷阱,抓了好几个匈奴,郡中专门送了嘉奖。
小宝说这话时眉飞色舞好不激动,好像抓匈奴的人是他一样,直到鹊枝频频扯他衣袖,才反应过来自己只怕戳到了华书的伤心处,忙讪讪住了口。
华书瞧着众人小心翼翼哄着自己的模样,心中越发酸涩,她这样一个懦夫,何以得人如此信任珍爱?
看过郑家几人,华书独自出门在渭源乡逛了起来。
她走过草场,他们曾在此处彻夜欢歌,围着篝火跳舞,对着月色祈愿;
走过畜牧房,她曾经亲手捧着象征着未来的羔羊交给三老;
她曾送来狼崽供人驯养,如今已经满月的几只小崽子,嗷呜呜地冲着她吼叫,然后好似想起了什么一样,围着她的脚踝疯狂甩尾。
还有城墙。她伸手拂过墙缝间掺杂的麦秸,指尖触到那些早已干涸的泥……
一路上,无数人跟她打招呼,向她汇报这段时间的进展,便是没什么好聊的,也要凑过来问声好,他们被风吹,被日晒,被沙砾磋磨过的脸上,满是对未来的向往。
与别的公主不一样,她用自己的脚丈量过自己的封地,用心血和汗水浇灌过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她由衷地期盼着这片土地和土地上生活着的百姓越来越好。
她享受过那些困在长安、困在皇宫的金丝雀们,从来没有见过的自由了。
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一日相聚,华书郁结暂抒,回城的路上,与鹊枝牵着马闲庭信步:“鹊枝,你见过匈奴吗?”
鹊枝微愣:“郎君忘了?我父死于匈奴之手。”
“是啊,太多人死在匈奴手上了。从前我觉得,打仗嘛,有什么难的?无非就是把原本应该射在靶子上的箭,射到敌人身上。如今自己经历一场,才算明白当日痴语何其可笑。原来不是谁都能当得了冠军侯,多的是英勇之士战死沙场。”
“冠军侯十七岁战匈奴,郎君如今不过十六,纵有不及,又何须感伤?”
华书无奈一笑:“傻子,他十七岁就已经为一军之将了,那可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可惜天妒英才,令其不寿,否则我大汉铁蹄早踏破草原。而今连大司马都伤病不起,竟容得李广利这等无德无行小人猖狂。”
“郎君想做什么?”
华书苦笑:“我啊,我做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