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慕萧踮着脚站在凳子上顶碗,身姿轻盈灵巧,跃上跃下,而顶上的碗始终不掉。他还取了绸带,融合了武术的招式,将碗飞出,同时扔出绸带卷住飞碗,收腕拽回绸带,一连多次以后,这些碗安然地漂浮在左右两只水缸上,旋转着,同荷花一起绽放。
他耍得认真,褚松回看得也认真,合扇拍掌,含笑高声叫好。
这个小瞎子,赵慕萧,与他平生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很不一样。无论是经历,性格,还是他本身这个人。若说哪里不一样,一件一件的说,褚松回却又说不出来,只知道赵慕萧慢吞吞的一举一动,甚至低眉弯眼,都尤其招他。
褚松回觉得,不仅仅是好玩。
可那“好玩”以外的心思,具体是什么,玄衣侯绞尽脑汁,百般苦想,却怎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何时,人群攘攘。
吉祥杂耍的小瞎子,在这一带本就有点名声。成了王府小王爷后重出江湖,自然吸引看客众多。老班主捧着托盘,只见一块又一块的铜钱,满脸喜色。
冷不丁间,瞥见一抹蓝色东西,听得“哐啷”几声,还没来得及反应,便突然觉脸颊一痛,他捂着脸,摸到一块铜钱,再定睛且看,竟是不知何处而来的一颗蓝色圆珠飞入托盘,撞开了底下堆积的铜钱,这才使得铜钱砸到自己脸上。
老班主忍住怒意,热情着笑问四周,“敢问这颗珠子是何人所赠?小老儿不识货,却也看得出贵重无比,万不敢收。”
“老东西,本也不是给你的!”
“这是贾公子给小王爷的赏赐。上次请小王爷展示,小王爷偏不愿意,此番才得见如此精彩的杂耍功夫,自当厚赏。”
讥讽从上方传来。
众人看过去,只见茶馆二楼处开了窗子,有两人居高临下地俯视,作锦衣富贵公子哥的打扮。
赵慕萧瞧不出模样,但听出来了,是灵州刺史之子贾文羽,以及他的表兄弟邓衡,又听他们出言不逊,顿时觉得讨厌,只道上次应该再拆一块钉子与木板,让这二人摔得再重一些。
褚松回递给赵慕萧手帕,顺势捡出承盘中的宝珠,拈在双指间,于光下细细打量。
褚松回是在金银玉石、宝马香车与刀枪剑戟中长大的,自小耳濡目染,练就一双毒眼。只看这珠子一眼,便知不是寻常物。
色泽蓝至浓艳,触之细腻温润,如瓷如玉。
这等品质的青金石珠,价值连城,便是平都京城也少见。只是这珠子上似有刻痕和磨痕,实属可惜。
褚松回眼眸微敛,凝神瞧着那青金石上的刻痕,似是笔画,却不成字,倒像是未刻完的一个字。
赵慕萧擦去额头的汗,面色平静地仰头说道:“这颗珠子太贵重了,还请二位公子收回。”
贾文羽和邓衡倒也不下来,只在茶馆窗边说话,受众人仰视。
贾文羽道:“区区一个珠子罢了,不足为奇。小王爷,你好歹也是皇子皇孙,怎么这般寒酸,小家子气的。而且这时候怎么也不顾着自己皇家的尊严了?长街上卖艺,岂不失了你正统皇孙的体面?”
邓衡也道:“小王爷就收着吧,我们贾公子向来出手大方。纵是路边有乞丐乞讨,公子也要施舍的,更何况小王爷?”
一众班子弟子面有怒容。
褚松回微微抬眼,看清楚这二人。
赵慕萧听了倒也不恼,不愿与他在这僵持,正要还了珠子,却听褚松回很低的声音:“此珠来历不明,必有蹊跷。”
赵慕萧怔了怔,心下虽困惑却不做迟疑,对贾文羽道:“既如此,那我就收下了,多谢二位。”
贾文羽和邓衡自觉羞辱成功,又当众嘲讽了几句,大笑扬长而去。
盯着这般狂傲的背影,褚松回垂在袖中的右手,倏然手腕翻转一抖,两枚尖端泛着黑色的银针自指间射出。无人察觉之时,银针扎入二人颈后,便是这二人,也只是觉得颈后极轻地刺了一下,不甚在意。
这段插曲过后,老班主遣散了人群。
赵慕萧暂且将宝石的事情搁置在一旁,随同老班主和师兄们回班子坐坐。赵慕萧被围在中心,一堆师兄痛骂贾文羽与邓衡无耻,争着安慰赵慕萧。
褚松回多次打断他与张凭等师兄的笑谈,强硬地坐在他与其他师兄的中间,隔开距离,把自己护得紧紧的。
一众被当成贼防的师兄:“……”
赵慕萧察觉到他的情绪,虽有些莫名,但暗暗愧疚,谁让自己冷落了楚郎呢?
喝完一盏茶后,赵慕萧便与褚松回离开了。
“楚郎不要生气。”
赵慕萧一本正经地安抚着未婚夫。
“你也知道我生气了。”褚松回要笑不笑的,“不要让别人摸你的脑袋,也不要让别人碰你,更不许对别人笑,知不知道?”
赵慕萧问:“为什么?”
眼神纯净澄澈。
“……”褚松回道:“你都已经有我这个未婚夫了,自然不可与旁人过于亲近。这是理所应当的。”
赵慕萧想了想,也正是这个道理,于是点头,刚要说话时,沿街转角处忽然冒出个人。这人没头没脑地就出现,似也浑浑噩噩的没看路,赵慕萧往后退去,他平地遭了一摔,闷声叫疼。
“你走路不看……小王爷?!”
声音由愤怒变得惊慌。
赵慕萧听他声音,又觉熟悉,“祥云?你怎么在这?”
祥云是王府里的小厮,跟在赵闲身边伺候的。
祥云往后面指了个方向,“小的……小的来看妹子,就住在那边。小的该死,冲撞了小王爷,还请小王爷宽恩……”
“没事的。”
赵慕萧还想问问他妹子怎么样了,他便道:“那小的不打扰小王爷与楚公子了,小少爷还在等着小的丢沙包呢……”
赵慕萧只好道:“那你去吧。”
祥云急急忙忙跑了。
赵慕萧暗道奇怪,与褚松回道:“今日怪事连连,楚郎,我们直接去翠溪吧,去做竹筏。还有你刚才说的宝石蹊跷……”
翠绿竹筏漂于松林掩映的湖间,四面山风,赵慕萧摩挲着指间的青金石珠,一团罕见的浓烈的蓝色。
“这种宝石的质地特殊,若我没猜错的话,应当产自早已被灭了国的高棠国,缥扬国那一带,多为贵族所有,便是贵族也少有。”褚松回抽出腰后洞箫,伸着勾起赵慕萧快滑到水中的衣角,“总之,在灵州这样偏僻孤远的地方,出现这样一颗宝石,极为可疑。”
楚郎见过的世面多,赵慕萧听着点点头,“楚郎说的对。”
他摸到珠子上的刻痕,疑惑道:“这是什么?”
褚松回道:“像是划痕,又像是没写完的字痕。我一直没看出是什么。若说是字的话,只有几个痕迹,能代入的字太多,无处可查。若说划痕,可这样一颗绝佳的珠子上为何有划痕?”
赵慕萧指腹按压,细细地抚摸,自上而下,自左而右。
褚松回便也不说话,吹起洞箫。
一曲结束后,竹筏行至群山连绵处,天地尽是青绿悠山水。
倏然间,赵慕萧不由地往前倾了一倾,竹筏微微下沉,他将宝石珠子送到褚松回面前,道:“楚郎,这像是一个‘简’字。”
“简?”
赵慕萧道:“楚郎给我刻过竹简,我会摸着竹简认字。这个字的笔画开头,像是《开蒙书》第一句中的‘简’字,也是……”
褚松回沉声接道:“简王的简。”
二十年前,灭了高棠国的简王。
竹筏回转,青山渐渐远去。
他们也没再去竹枝山道,而是回了王府。赵慕萧正要将此事告知景王之时,却听父亲愁云满凝,道:“方才刺史派人传话,说三日后贾府立秋设宴,邀我们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