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呼吸间,矢川花衣放下手指重新坐直了身子,一双眼里含着苦恼和说不出的忧愁:“熙,你不觉得辛苦吗?”
怎么可能不辛苦,熙回想着自己见过的人,大多数都很努力很辛苦地活着。但…她掀起眼皮看了眼坐在自己对面身着华服的少女,她应该不会想听真话的。
熙含混道:“还好。”
这个答案,显然没让矢川花衣满意,怎么能是还好呢?凭什么是还好。
矢川花衣忽然抓住宇智波熙的双手,将她的手扯着压在两人中间的桌子上,动作之间打翻了放着精美点心的盘子,散发着清甜香味的点心撒了一车,厚实的毯子里嵌进不少残渣。
“你一定很辛苦,很痛苦吧!看,你的手上都是茧子,摸起来又粗又扎。”
矢川花衣苛刻地挑着刺,试图改变宇智波熙的回答,“你的头发也没有好好护理,发尾都分叉干枯了。”
“穿得灰扑扑,一件漂亮首饰都没有。”
“皮肤也很粗糙。”
“而且,你们做忍者经常会受伤,伤疤那么丑!”
“……”
矢川花衣细数着宇智波熙的确定,准确地说,细数着忍者的不好。
到底是没经受过训练的贵族女子,即便矢川花衣已经用尽了全身力气,宇智波熙也不觉得疼,她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少女,任由她如同攀附大树的藤蔓般缠绕着自己。
直到矢川花衣脱力,松开宇智波熙时,她才反握住她的手。
“我必须要向你道歉,刚才我以为你不想听到真话所以骗了你。我现在重新回答你的问题,做忍者很辛苦,做一个出色的忍者非常非常辛苦,死亡和绝望如影随形,要不停地忍受失去的痛苦。”
自从理解了忍者的本质后,宇智波熙就讨厌上了忍者,如果有可能,她不想做忍者。
但是,她必须做忍者,不仅要做忍者,还要做一个强大到可以保护所有想保护之人的忍者。
矢川花衣无力地靠着车厢,垂下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表情,嘴里喃喃问道:“那熙为什么还要做忍者,你只是个女孩子,女孩子可以不用那么辛苦的。”
这是父亲一直对她说的话,“你是个女孩子,是矢川家的独女,想要什么东西自然会有人捧来送给你。”
可是,她最近才发现,她才不是什么家族最受宠的孩子,只是一只被娇养在四方笼子里的鸟儿罢了。
“就像你生来就是贵族,我生来就是忍者。”
“可是,可是我现在不想做贵族了。贵族也没什么好的,每天都有很多烦心事,老师整天盯着我学乱七八糟的诗歌俳句,插花,香道,还有些讨厌的新娘课程,侍女们一直说什么小姐要注意形态,这也不可以做,那也不可以做……”
“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也越来越严肃,我总觉得他们离我越来越远了。”
注视着那双了然又宽容的眼睛,矢川花衣不知不觉中将自己所有的委屈烦闷倾斜而出。等到意识归拢的瞬间,她才意识到自己对一个小了那么多岁的孩子在倒苦水,她难为情地红了脸,故作凶狠地威胁道:“你什么都没有听到!”
宇智波熙故作为难地开口:“是‘房东催房租/想不出话来对付/《论语》低头读’的诗歌么?”**
矢川花衣被逗笑了:“你念得是川柳啦,用来讽刺诙谐的,川柳其实挺有趣的,又贴近生活,又不会让人觉得无病呻吟。不过我更喜欢这一句——
我的花友们,
下次相逢——
不知是何春?”
“是小林一茶啊,你既然喜欢这句,应该也会喜欢下面这句吧?
杜鹃鸟啊,
这雨
只落在我身上吗?”
矢川花衣显然没想到忍者家的孩子也会读诗,惊讶地瞪了瞪眼,她的眼尾偏圆,因为委屈微微发红,此刻又悄然睁大,流露出几分酸杏般的青涩妩媚。
“其实这样想想,除了新娘课程以外,其他的课还是挺有趣的。”矢川花衣眼眸清润,语气也变得柔和起来,像同朋友般分享着自己的喜好,“我很喜欢调香,之前为父亲大人和母亲大人调的香深受喜爱,母亲大人还说要开一家香铺售卖我调的香呢。”
“噢噢,还有插花也很有趣,把不同季节不同妍态的花插进一个瓶子,可以构造出与众不同的风景,插花用的瓶子也有讲究,我最喜欢白色瓷瓶……”
宇智波熙微笑着听矢川花衣轻柔婉转的嗓音在车厢逸散开来,她在心里笃定,那位即将见到矢川花衣的男子一定会爱上她的。
“真不好意思,我说了那么多。”许久没得到回音,矢川花衣连忙道歉,她太得意忘形了。熙睁开眼,坐直了靠进软垫的身子:“没事,你说的很有趣,是我听得入迷了。”
因这句安慰之言,矢川花衣心头的愧疚烟消云散,她抬起头露出漂亮的大眼睛,说:“熙,你和富岳大人说得一样呢,聪明,心思细腻,很会照顾她人。富岳大人提起你的时候,语气非常骄傲,虽然他极力掩饰自己的表情还是被我发现了。”
那么严肃的一个人,提起女儿的时候眼底也会露出柔和的笑意,甚至还会故作不经意地夸耀女儿。那时候她就在想,宇智波熙到底是一个怎么的人,哪里值得被用那种语气夸赞。
现在一见,宇智波熙甚至比富岳大人说得还要优秀,温柔,善良,通透,像是带着点春日雾气的玻璃,从雾蒙蒙的世界里透出温暖的光芒。
矢川花衣从宇智波熙身上看不出丝毫束缚,她就像是一片云,随风而动,率性自然。是因为一直这么自由,所以才会长成现在这个样子吗?
“总感觉熙很自由,我想像你一样自由。”矢川花衣掀起纱帘,坐到了窗前,金灿灿的日光照在她的脸上,抬眼就能看到短簇簇的绒毛。
她回头一笑:“可是,我却不能像你一样自由。我不是去鸟之国游玩的,我马上要嫁人了,这次是去见我未来的丈夫。”
她的未来一眼就能望到底了,出嫁,生子,和丈夫的侧室们纠缠到死。又想起那句话了,宇智波富岳扬着嘴角,眼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熙是个很有主意的孩子,她的事都由自己做主。”
宇智波熙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自由?她睁开眼是被锁链紧紧缠住的宇智波,闭上眼是被她杀死的人。
忍者和自由就像是两个世界的词语。
她只是看似自由。
樊笼里的人,没有自由可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