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怪人倒是一点也不吃惊,只是招呼了茶博士朝他耳语了几句。
转眼茶博士拿来两个绿色的茶碗真真地倒了两碗白水。但他却在男子面前摆了一个白瓷碗茶碟,取了烧的发白的陶质茶壶置下。这茶壶质粗,又体积奇大,并非文人雅士所喜好的小巧精致之物与玲珑剔透的白瓷碗极不相称。
待那陶制茶壶热气散了些,通体颜色略略转深,茶博士提壶将茶倒碗之,只见殷红的茶汤倾灌入釉白茶碗,茶色浓烈,血色骇人。还好茶碗莹亮,让茶汤清透了些,少了些血色的腥膻。
释平见此,面色难掩嫌弃,提起面前的绿色茶碗放置唇边,轻轻一抿,一股清凉从舌尖滑至肺腑,留下的温软之感回荡于心间。可惜这是在春寒料峭之时,若是夏日炎日之下,还不知怎个逍遥得意。他将茶碗放下,抿嘴一笑:“金边茶末釉荷花茶碗配南江中零水,即使无茶,也胜寻常茶味。先生客气了。”
嘉鱼一听,拿起茶碗便吞,咽下后似不如意,叹道:“都说取一碗零水,需耗一两条人命。以致一碗零水值百两。今日喝来也不过如此。”
男子听此言也不生气。将自己的白瓷茶碗一推,“小师傅,如果你不嫌弃,就喝我这个吧。”
嘉鱼见这血水一般的茶水,倒了胃口,推道:“这血一般的东西还是你自己喝吧。”
男子笑道:“这你可不如你师傅识货了。这可值万两哦”
嘉鱼一听这通红的茶水居然值万两,不由的将手伸去,想尝尝是什么值这等价钱。释平却抢先一步将白色的茶碗拿起,晃了晃,道:“我师兄莽撞了,还请施主见谅。施主如此好茶,不如让我来猜猜。”
男子点头示下。释平便轻轻晃动起茶碗来,拿近了闻了闻,缓缓说道:“贫僧年幼,未曾见过此物。但却听游历四方的僧人说,南方的高山崖壁上产一种茶其芽如雀鸟之舌。也许是吸山中仙气此芽颜色非一般绿色而是紫红色。若取之,无需经一般制茶之序,而是直接大火煮之,待其吸足火气,其茶汤如血。”
“因其如山中雀鸟啼血之作,人称雀啼。因其生在悬崖峭壁之上,较之零水取之更难,而且只有芽苗方用,就更是物以稀为贵了。”
嘉鱼一听如此矜贵,咂了咂嘴,然后仿佛等着看好戏一般撑着脑袋,看着释平。
释平评完茶品后,并没有将手中的茶放下。双眼盯着血水一般的茶水,仿佛见到了其中浮出血色的城池一般,会是一场血战吗?他心下有了一丝惧意,闭起了双眼。
男子见状,道:“高僧不若饮了此杯,心中之惑必解。”
释平一听双眼蓦然睁开。
他将茶缓缓置于桌案之上,道:“此茶虽金贵,但取其味甚难,茶中老饕无不为此抱憾。”
“然今日茶色,红而艳,艳而娇,厚而不薄,醇而不腻,香若仙幂,茶未入口,香已沁腹回喉。今日制茶之水定不是零水,零水清凉甘软,不易散发火气。天下却有一种水制此茶甚妙。便是洛水,洛水温涩,虽乃水中下品,但配雀啼,极易散其火气,加上粗陶所制茶壶,将其至于火中发散。此茶方成。”
男子见他未饮,却评点出此茶的精妙,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释平,摇头拍手道:“妙,真妙。小师傅真乃我子期也。”
“不瞒高僧,数年间,我试的水没有千种也有万种,春汲雨水、夏沾晨露,秋拂冷霜,冬点梅雪,什么零水,惠泉,玉龙唌那更是能寻着的我都试过。其实说来人生也真够奇妙的,我如此费心寻找,所求居然就在我的身边。”
“一次,我家茶童偷偷将我试的残茶偷去。下人们喝茶不讲究,就用大陶壶煮,却烧得茶香阵阵。我闻香去寻,茶童见我来了,一时惊慌失手,将茶壶推入火中,火灭之后,我将盖子一开,茶香盈室,我喜至癫狂呀。”
释平听他此言,仿若看到他疯癫之态,笑道:“先生真乃茶痴。这世间万物不似世俗讲求贵贱贫富,只有相生相克,若巧来合契,便如浑然天成,此乃世间之玄妙言。只是施主能如此破费地喝一碗茶,先生定非寻常人物。”
男子哑然,呆呆的回味着释平的话,许久才回道:“我与高僧虽萍水相符,但与茶艺上,我与高僧乃至交亲朋。我怎能在至交面前有所掩避。在下姓虞,名伯宪,字愚茗。洛洲人氏。”
释平一听姓虞,和嘉鱼交换了一眼神色,便坦然道:“在下法号释平,师兄法号嘉鱼,虽刚踏足洛洲,可洛洲虞氏,可是天下闻名的望族,前朝皇后大多皆出自此门。”
释平尚未说完见男子面露厌烦之色,心下不解,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嘉鱼见师傅顿住了,以为他一时忘词了,便想接下去以解他之窘况。
“虞家若论先人是可谓人人显贵,可惜呀,堂堂儒学世家,居然也经商,成了满手铜臭之辈……”他本就看不惯虞伯宪那番豪奢得不识人间烟火的样子,便专挑恶语来激,坐于他对面的虞伯宪虽极尽压制,却也早已面色阴霾。
“住口,生为出家人你竟然论起俗世来了”随着释平的低呵,嘉鱼略带不解的住了口。
虞伯宪缓过神来,低叹道:“小师傅所言非虚,高僧你又何苦…。”言至苦字,竟说不下去,连连叹气道:“如今,我虞家早非儒学重礼之族。【经商】倒是寻常了,钱庄、妓院、只要是能变出钱来,他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而今的虞家早已是污垢横流,腐臭不堪了。”
释平一听,知此人除了是个茶痴外,还是个迂腐的儒学之士,本生轻视之意,但见他如今自感家败落魄之意,不忍再伤他。倒是对他话中所说那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他,有了兴趣。温言道:“愚茗兄,何至此,家业尚存,东山复起可待也。只是刚刚就听愚茗兄提起,他,不知是何人?”
“他,”他冷笑一声,“我虞伯宪的幺弟,而今虞家的当家人。”
说完虞伯宪清笑一声,不屑憎恨不经意间从嘴角弥散开来。即使低头抿茶,也难掩脸色之变,可唇触舔血色茶汤之时还是忍不住喃喃低语:“当初真应该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