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桓的直言无讳让整个宣治门殿前鸦雀无声,唯闻周首辅牙关相击的咯咯声。
环视一周,公孙桓忽敛衽长揖,“周公惧流言之日,王莽谦恭未篡之时。若主公真有异志,那只管坐视京中乱相,又何须奉诏入京?烦请诸公扪心自问,若无吾主,京城十室要空几室?若无吾主,尔等王公贵胄今安在!”
这番诘问如重锤击鼎,震得诸公面无血色。
周首辅踉跄扶住左右官员,忽见公孙桓捧出个沾血木匣——
那,那分明是月前他们密呈淮南湘王的乞援书!
公孙桓在对方震惊失魂的神色中,将乞援书连沾血木匣一并送还到对方手里。
“老大人收好,万莫再弄丢了去。”公孙桓温言嘱咐,转望向满朝朱紫,捋须慢叹,“主公还让桓带句话——若诸公欲搏青史美名,倒也不妨待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四夷宾服万国使臣朝拜之后。”
不消环视四顾,周首辅都能似能看到周围臣僚涨红的脸色。
他怔望着怀里的沾血木匣,以及袖中暗藏的、满朝公卿按了血手印的绝命书,忽觉满朝忠烈气,此时此刻无不可笑。
“主公怀大义,惟愿为贤臣良将,保国朝长治久安,国祚绵延。桓今日直言,满朝诸公,皆错看了吾主!”
公孙桓最后一句话落下,周首辅身体猛然僵硬,双目圆睁,随后吐血朝后仰倒下。
“啊!老大人!”
众人惊作一团,纷纷上前搀扶。
“速扶老大人去偏殿,立即请太医过来!”公孙桓有条不紊的指挥,随后转身面对诸臣,又拱手正色道,“皇朝祖训,先皇新丧,储君当于灵前登基,继而主持丧仪,稳定朝纲。国事当前,不容耽搁,望诸公以国事为重,当速选贤君,即日于灵前继天立极!”
殿前众臣一时僵立,如鲠在喉,既无法吐露,又难以咽下;既不能斥责,又难以忍受。
倘若兖王公然谋逆,他们尚可站在正统立场上义正辞严地谴责。然而,他遵循伦理纲常行事,令人无言以对。
诸位朝臣一时语塞,茫然无措,仿佛失去了主心骨。
最后还是内阁大学士林同炳站出来道:“敢问兖……兖王殿下安在?储君之议,系乎国祚,此等要事,臣等不敢擅专,还烦请殿下亲临。”
公孙桓神色稍缓,说道:“天子千岁病重,主公言及天家骨肉之情,作为皇叔,自当送亲侄儿最后一程。来前主公特意交代,诸公皆为国朝栋梁,相信诸位必能遵循正统与伦理纲常,遴选出有德之贤君。”
林同炳似乎察觉,公孙桓在提及“正统”二字时,语气格外加重。
正当他准备指出太子尚在,此时遴选新君不合情理之际,一声悲凉的钟声从东宫沉沉传来。
这是丧钟声,昭告着东宫太子殿下,薨逝了!
顷刻间,殿前的文武百官纷纷朝向东宫所在方位,跪地匍匐,悲怆欲绝,哭声一片。
公孙桓亦向东宫方向跪了下来,那些披甲将士们则单膝跪地。
“殿下,太子殿下啊——”
“太子殿下如斯仁厚,苍天何以不公?”
“殿下匆匆而去,留吾等在世间如何自处?”
“太子殿下于心何忍,要先弃老臣而去……”
周遭的悲哭声此起彼伏,陈今昭隐没众官员中,亦跪地伏身掩面痛哭,心下的悲痛是淡淡的有一些,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
相信不止是她,在场诸公亦能看到,刚才的剑拔弩张之后,局势已初见明朗之迹象。
兖王既摆明车马做贤王,那阖朝官员最后那层遮羞布便可以继续勉强蒙着,事情便也就有谈的余地。
譬如此刻,朝臣们对太子薨逝的蹊跷闭口不言,这就是他们对兖王选择不篡位、让阖朝百官得以勉强护住那丝清名而予以的回应。
你肯先退半步,我自也识趣顺坡下半步,有余地的情况下,没人愿意鱼死网破。这就是官场之中彼此默契的成例。
事情发展至此,陈今昭终于得以喘口气,浑身都松懈下来。
大人物的博弈终于初见分晓,余下的官员们也算劫后余生了。
接下来只剩选定新君继位,待尘埃落定,他们这些皇都旧官就能彻底从凶险局中逃出生天、活得一命了。
这会雨越下越大,直至暴雨滂沱而下。
连月来紧绷的身心猛一松懈下来,她整个人就有些昏昏沉沉,恨不能趴在冰凉的雨水里昏睡个痛快方好。
冰凉的雨幕冲刷着她的脊背,她近乎是浑身泡在冰凉的雨水里,沁入肌理的寒意初时还能激起她几分清醒,可很快身体的逐渐失温就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陈编修!陈今昭!你能听见我说话吗陈今昭!”
耳边炸响的呼声让陈今昭猛然清醒!她虚脱的勉力睁眼抬头,就见到对面的鹿衡玉正白着张脸死命掐着她人中。
人中处后知后觉的剧痛直冲脑仁,陈今昭痛得倒抽口凉气,眼泪都快要冲出来。
见对方总算清醒了几分,鹿衡玉才松了手,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从地上拽起。
“快走,那个公孙让我们进殿了!”
雷雨声中,他的话语虽不清晰,但“进殿”二字却格外分明。
进殿,能进殿了!
陈今昭瞬间振奋,拼尽全力撑起双腿,在鹿衡玉的搀扶下,艰难地迈上通往宣治殿的台阶。
两人浑身湿透,步履蹒跚,宛如两只落汤鸡在雨中艰难前行。
沿途,他们看到不少昏厥的朝臣,无一例外地被士兵像拖死狗般拽着衣领前行,场面狼狈不堪,令人目不忍睹。
两人皆心有戚戚焉。
陈今昭不由朝鹿衡玉投去感激的一眼,关键时候还是她的话搭子靠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