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姨将王安妮领进堂屋里时,姥姥还在哭,凤姨绞着双手,也是一副刚哭过的样子,却只能强笑着对王安妮抱歉:“安妮呀,柯少爷这一趟又去这么远,而且这么大的事儿,说不担心是假的,尤其是小姐,她就剩柯少爷这么一个亲人了,在一起多待一分钟都是奢侈,更别说离别了。唉。”
王安妮颔首:“我过来时遇见邵柯了。”
凤姨一愣:“那......”
王安妮摇摇头,怅然若失:“我问他能不能不打这场官司,我听说风险很大......可他......还是走了。”
凤姨一捂嘴,说着见丑却又落下泪来,背着王安妮走到门边耸着肩膀哭起来。
王安妮抿唇看着凤姨的背影,想说什么却又说不下去,只好走到姥姥身边坐下,目光凄楚,她该怎样去抚慰这样一位垂泪的老人?
姥姥吸了吸鼻子,见是安妮,颧骨一紧对王安妮勉强笑道:“哟,安妮怎么来了?你看看我,像什么样子,真是失礼。你等着,等凤姨给你沏茶。”说着转头去找凤姨的身影,目光一落定眉头一紧,只好对安妮勉力笑道:“你等等啊,姥姥给你沏点儿茶喝。”
王安妮站起来,站到姥姥面前,拉起她满是皱纹的一双温热的手,目光如炬:“姥姥,为什么邵柯偏要去打这场官司?他为什么不能留下,哪怕是陪着您呢?”
姥姥摇摇头,眉头一垂眼泪又得掉下来,扶着王安妮坐回椅上。
“安妮,姥姥知道你舍不得小柯,他和美军打官司这么大的事儿,你一定特别担心是不是?”
王安妮点头。
“这场官司是小柯的心结,这官司他要打,也该打。那些人夺走了他太多的东西,他等这一天等了五年多,姥姥也舍不得他,可......”姥姥说着哽咽起来。
王安妮轻抚她的脊背。
“安妮,你若是见过从前的小柯,你就不会再阻止他打这场官司。是这场官司支撑着这样的小柯活到今天,他在这五年里起诉涉案各方赔偿了无数次,拿到两千多万美金就是为了现在请律师去状告美军。那个研究项目是小柯十年的心血,如今的他却连碰都不能碰一下那些东西。如果不是他们,小柯就不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因为残疾连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都抓不住,即便是后来你们在一起,小柯其实总和我说怕自己身体太差照顾不好你。安妮,所以你明白么?小柯他不甘心啊,好好的一个人变成了今天这副样子,姥姥我也不甘心啊......”
王安妮哽塞,把姥姥紧紧搂进怀里。
“安妮啊,小柯很多事情不跟你讲,你别怨他,他不跟你讲一方面怕你担心,一方面也是不能跟你讲。他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因为优才计划入美籍,一直到五年前出事,小柯那时候就想打这场官司,迫于囊中羞涩他才坚持着活到今天,以真相作为筹码在这五年里不断地索要赔偿。研究即使到了尾声,小柯的作用还是不能小觑,美军以为卸磨杀驴,可没了小柯他们这五年却停滞不前,他们想小柯回去,几次三番来请,对于小柯的要求便百依百顺。小柯要求回国,他们便通过移民局给小柯开绿灯,但现在的小柯其实是一个国籍不自由的人。这场官司打到今天,小柯刚才走之前告诉我,他只想拿回一个身份,他想拿回一个明明白白的身份,和你结婚。”
王安妮呆住,嘴唇一颤,红了眼眶。
“安妮,”姥姥伸手抹掉王安妮脸上的泪,“你知道你对于小柯来说意味着什么么?他拖着那样一副身子,可以为自己的研究活过这五年,却愿意为你活这一辈子,他承诺你一生就一定会为你们的婚姻做打算,你要相信他,他那么爱你,他不会抛下你。”
王安妮精神恍惚,浑浑噩噩直到第二天晚上,那时候她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吃过东西,生活空荡荡的,仿佛回到了失去费德明的那段时间。人们说生活是螺旋式上升,王安妮却被卡在这一环里再也没能解脱。
手机震动时是一串怪异的号码,很长很长,王安妮接起来时,听到了邵柯的声音。
“安妮。”
王安妮一紧:“邵柯?你怎么......”
“是我,安妮,你还好么?”
不知道为什么,邵柯的声音听来前所未有的哀伤,仿佛背负着全部,又仿佛是和什么诉说着告别。
“邵柯,你......我好想你......”王安妮哽咽。
“我也想你安妮,没事儿,我们很快就可以见到了。”邵柯的声音里都在笑。
王安妮不可思议:“你要回来了么?”
“嗯......”邵柯尾音轻颤。
——他哭了。
王安妮能听出来,邵柯哭了,他曾在她身边哭过,她知道。
“邵柯......”
邵柯呛着厚厚的鼻音:“对不起,安妮......”
“邵柯你其实......”王安妮一句话没说完,邵柯的啜泣声又从耳筒里隐约地传来,“......可以跟我讲的......”王安妮的声音小下去,再没听到邵柯的回应。
他只是哭,哭得很小心,他只是想找个人哭罢了。王安妮忽然很心疼,回想如果那时候她和费德明去了加拿大,此时此刻的邵柯竟然是连找个人大哭一场都是奢侈。她现在只想陪在他身边,这些年他孤身一人太久了。
邵柯哭了一个多小时,王安妮听着,陪他哭,哭着温柔地唤着邵柯的名字。隔着一条长长的海底光缆,却仿佛是在大洋彼岸摩挲着一把心灵的慰藉。她忽然什么都不想问,只想一辈子都陪在他身边。至少,陪他笑陪他哭。
电话打了很长,他没说她也没问,仿佛二人一把越洋电话只是为了听听彼此的声音,为着一份长情的陪伴。
深夜里二人挂了电话,王安妮决定明天就去使馆问一下无签证访美的事情,她觉得她得去找他,无论他做什么决定,无论会发生什么,她得陪着他。然而后来的王安妮回想,那时的自己竟没有意识到分离两个人的除了一片汪洋还有整整十二小时的时差,邵柯对自己痛哭的时间他本该会出现在军事法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