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是这年惊蛰离开的,在一个春雪薄寒的清晨,于睡梦中安然辞世,享年93岁,喜丧。听凤姨说,姥姥前一晚还吃了她喜欢的一小碗南瓜小米粥、两小块长山药和半块红腐乳,睡前开着广播听了几段《花为媒》,轻哼着睡下了。前天周末,邵柯和王安妮带着俩小不点儿还去了姥姥家玩,姥姥视力不好后就封笔不再作画了,然后不知道从哪儿迷上了羊毛毡,捉捉摸摸地给两个小外曾孙一人戳了一只小胖橘,两只圆滚滚的一模一样,摆在一起可可爱爱。
停灵时邵柯守夜,王安妮陪着。王安妮说,姥姥心愿得偿,安心地走了。可告别仪式上她却比谁哭得都伤心,见老人最后一面,握住姥姥的手久久不愿松开。邵柯红着眼眶抱她,握紧能握紧的她的手。
姥姥近亲中仍在世无几,邵柯最亲,前几年姥姥已无避讳地和他交代过些许身后事宜。邵柯人逢中年,生死知命,悉数记下,一一践诺。两处房产一些存单,和平里电梯房和现金留给凤姨,民居交给邵柯,生前画作大部分捐给协会,一些收藏在世时已陆续拍卖,邵柯受托将拍卖所得捐公益基金,不发讣告,仪式从简,最后的骨灰随夫——也就是邵柯的姥爷,一起回到琼海邓家祠堂。
整个春天王安妮和凤姨在家整理遗物,邵柯在外面做公证和办理各种过户销户,前前后后处理了一个多月。本来准备五七后带着老人启程去海南,协会又提出拿出姥姥一部分捐赠在燕平画社给姥姥办一个公益告别展,这一来二去一耽搁,海南之行就被推到了百天祭之后。
七月,两小只放暑假,邵柯和王安妮两人本来计划到琼海安置完骨灰再带俩娃去三亚玩一段时间。凤姨已经年逾古稀,在北京有一女儿给养老,姥姥去后两人就商量不想再折腾她老人家,奈何凤姨实在对姥姥感情深重,一心要亲见姥姥安稳落定,又说邵柯身体特殊出趟远门着实兴师动众,两小只又刚上二年级,正是满地跑、撒手没的时候,王安妮一人实在招呼不过来,有凤姨在还能有个帮衬。
结婚近十年,虽说邵柯出行确实大张旗鼓了一点儿,行李多程序也复杂,但王安妮从来没有半句多言,反而挺愿意逢节就假拉着他满世界疯玩,尤其孩子大点儿有了寒暑假,那更是指哪儿打哪儿,邵柯鞍前马后言听计从,没少给这个热闹家庭增添点儿闹心又特别的甜蜜小插曲。
邵柯那时候日常穿戴双腿义肢,但安检得摘了检查,干脆全部走托运,逢乘机他自己就坐个轻便轮椅,除了万众瞩目了点儿,那残疾证堪比机场至尊VIP,那绿色通道畅通无阻,地勤电瓶车特殊优待,贵宾候机室顶配专享,登机都是一马当先,从头至尾还给配个地服推轮椅,捉急了还能给王安妮搭把手分担点儿体力活。两小只就更开心了,一边儿一个坐爸爸轮椅上,首先路是不用走了,其次还能时刻享受着明星般人群中焦点的待遇,人小鬼大狐假虎威,就差一左一右走前儿给老爸鸣锣开道了。王安妮就纳闷儿了,这俩小崽子人不大点儿咋心就这么大呢,这到底是随了谁嘿?
飞机一落地,王安妮就拖家带口携老扶幼地被邵柯预定的商务车直接拉到了海口郊外一鸟不拉屎的海运仓储基地。王安妮懵圈:“咱家破产啦?要睡集装箱啦?”
邵柯驾着轮椅出溜烟儿一骑绝尘:“提车。”
一辆鲜红的林肯老爷车。四门软顶敞篷。本地车牌。
“六六年的林肯大陆。肯尼迪同款。”邵柯轮椅绕着车身粗略地巡视了一圈,手搭上前机盖对王安妮抬了抬下巴,“我以前的座驾。送你了。”
王安妮觑他,嘴角已经压不住了。“你好骚啊,邵一亿。”
帮忙开仓库的小哥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稀奇的货,征得邵柯同意后对着车身咔咔一顿拍,巴不得再现场开场直播。
邵柯说他零九年出事前在西岸一直开的就是这辆车,零三年从拍卖行购得,六年后他回国,车一直放在朋友的闲置车库里吃灰,期间因为仓库变更还换过两处营地。刚回国的时候也动过几次把它海运回来的念头,奈何这种进口老爷车合规性监测容易触及红线,运回来搞不好直接被扣或者强制报废都未可知。邵柯那几年病恹恹的也没了心气,想着麻烦就放那儿不管了,这一晾就晾了十多年。开不了归开不了,但这么多年从没有过出手的心思,这辆车他是真喜欢,和王安妮在一起生活安定下来以后就琢磨着给它弄回来。首先就是照着检测标准改装,安全技术、环保排放,因为是老车,邵柯动员自己的全球人脉关系网花大价钱一起给改装出谋划策,好些配件要找,找不见要订做,订做了要检测证明,证明了要等。后面还有各种文件准备、报关、缴税、运输、保险,前后花费都够买好几辆了,甚至就为这车他还请了一位专业法顾,最后车管所上牌甚至都是最简单的一环了。一九年的时候本来都筹措的八九不离十了,结果疫情又来了,这车又在港口蹲了三年。邵柯想着在北京开也不现实,干脆这次要来海南就改运到海口了,托人上了琼牌,以后就放这里,过来玩还能开一开。
王安妮坐在驾驶座上等车掀盖儿,看着副驾上邵柯爱不释手地摩挲着操作台上每一个按键和旋钮,想象着丫二十年前还是一大小伙子,小辫一扎、墨镜一戴,油门一踹,谁都不爱。那小样儿甭提多帅了。
“欸,不是我说啊老邵,你就这么着就把你这大宝贝儿送我了?”
“怎么着?”邵柯不以为然,“脱手一辆老破小,倒贴一个免费司机效犬马之劳,不是很值当嘛——诶唷!姑奶奶,疼——疼……”
王安妮照直朝他耳尖子招呼,邵柯麻溜儿讨饶。后排凤姨看在眼里,好言好语给两边儿劝。
两小只倒是已经见怪不怪,小大人样儿地嫌弃着:“姨奶奶您甭搭理他俩,缺心眼儿,跟他们较真儿啊,不得把自个儿累死!”
前排两人异口同声:“说谁缺心眼儿?!”
第二天去琼海。邓氏祖宅坐落于琼海广鹏村,但其实姥爷前后在这里住不过三四年,自小随父下南洋经营玉石生意,在法国留学时认识了来自北平的姥姥,解放前受侨务局感召归国,先后在上海和北京参与文物征集鉴定工作。邓家人从邵柯太姥爷那一代起就已经流落四方,留一脉同村的远房表亲看护宅院祠堂。千禧年代初期有一阵侨胞归乡寻亲潮,姥爷一表兄从新加坡回来通过多方走访打听到姥姥尚在人世,邀她前来琼海祭祖过一次。那次姥姥将姥爷的骨灰安放入邓氏宗祠,此后归京,年岁日高,再难成行。
此番邵柯一行远道而来,了却老人生前所愿——与爱人生同衾死同穴。
村里接待他们的是一直留守在这里的表亲,曾专门远飞北京参加姥姥的告别仪式。说起来邵柯也是第一次来,大家也就都像认识新朋友似的热情招呼,聊得也是年轻一辈的新事了。老人们拿出芒果和番石榴招待客人,小朋友爱吃菠萝蜜,很快便和旁院里的孩子跑进院外的槟榔小树林里玩开了。正说村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也越来越老,前些年姥姥也接到华侨表兄电话里说年轻人都离乡进城了,护守宗祠恐难以为继,考虑将宅院一侧申请了文保单位,仅留下祠堂再一起出资雇人来打理。然而时过境迁,这后来村里来了扶贫队盘活资源,接着是疫情封村管控,如今经济放缓城里工作不好找了,年轻人又离城归乡回来做自媒体和直播,反而村子里眼见又热闹了起来。乡镇把宅院开放出来引流,带动当地旅游经济,祠堂这边自然也就一起有了着落。邵柯受姥姥所托,虽然往前都是一家人,但人家帮你看院,以后也总要常常问候、谨厚留酬谢给人家作心意。
一群人坐在前院的香樟树下小叙,宅门前的凤凰木花开正盛,红似凤冠待嫁。说了些话便起身往祠堂去,先祭祖,再拜姥爷,然后按规矩给二位老人合室,竖起牌位上香,最后翻出族谱登记,邵柯和王安妮的名字也一起补了进去。
中午表亲一大家招待了午饭,柴火灶上架大土锅,三四只自家草饲的走地鸡,从村旁椰树上整枝砍下的一丛大青椰,直接破开七八个将汁水煮进滚锅,嬷嬷们用连着椰蓉的椰壳做底蒸糯米饭,精心调制的甜酱油和着沙姜末和小米辣激辣激鲜。两小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哪里见过这些家伙式儿,新奇地围着干活的大人们看稀罕,被院子里的黄狗和大鹅追得满地跑。跑累了就找王安妮喂口甜甜地椰子鸡汤,然后把不知道从哪儿采来的凤仙花的汁水涂在妈妈的指甲上。
寂静的夏日午后,没有一只蝉鸣叫。中西合璧的南洋建筑群在浓绿的波浪里下锚,停航了百年。间或一行的游客喁喁私语着掠过彩琉璃的栏杆和凉阴阴的花穿廊,苍苍藓痕爬满岁月,弯弯月窗阴干时光。槟榔林在初夏的风里发出沙沙的声响,王安妮站在院前的敞坪上,想到姥姥以后就要住在这样安详美丽的地方了,心里一时间就升起一种平静的喜悦来。
三角梅花环落在发顶,熟悉的气息从背后包裹,邵柯笑笑地从后上方探过头来看她。
“你编的?”王安妮搔他下巴颏,伸手触了触花环,一脸饶笑瞟他,显然明知故问。
邵柯无辜耸肩,张开双臂想做个摊手的动作,但半截右臂俨然无手可摊。他那时候还没有装配右臂假肢。
“妈妈妈妈,我和汐汐给您编的花环好看么?”此时某人的两只小雇佣兵围到跟前儿把头仰得老高来邀功。
“好看!妈妈最喜欢你们送妈妈的礼物了——来,亲亲。”王安妮就势蹲下给两只脸蛋上一人一颗小甜枣。
“我没有么?”头顶传来某人微微有些幽怨的嘀咕。
“有偿服务。”王安妮站起来,好整以暇地把头一歪,“晚上请我们去博鳌吃大龙虾!”
七月的三亚正逢淡季,白天太阳大了点儿,好处是游客不算太多。
两小只还是头一次来三亚,几个经典景区先得安排上,小朋友喜欢的挖沙堡和赶海肯定也少不了,王安妮钦点的免税店更是使命必达,几天下来邵柯累够呛,只想抱着游泳圈泡在酒店泳池里蹬着两条小短腿陪两小只玩水球。海滩活动对邵柯来说堪比铁人三项,轮椅铁定是跑不动只能穿义肢硬上,沙滩崎岖松软,普通人走上去都费劲儿,他穿假肢纯粹找罪受。一早上赶海下来,两小只抱着自己的小桶神气活现,邵柯摔得浑身泥沙、衣服透湿,被王安妮嘲笑活像那躲在沙子里横着走的大花蟹,坐在躺椅上脱下假肢倒沙子足足倒了半个钟头,转头就租了辆沙地摩托开,说什么都不下来了。爬山他倒是不在话下,因为底子好体力佳,手里就多根肘拐,断臂铁腿窜得比健全人还快,看得道旁的游客直瞪眼。他们这辆老爷车也是真拉风,比老爷车更拉风的是蹬着一对金刚腿还能手挑肩扛俩大娃的邵柯,人高马大器宇轩昂走哪儿都是焦点,人群自觉开启避让模式,王安妮倒成了个沾光的。
最后一天在石梅湾,两小只疯玩了一天,晚上在酒店泡了温泉就早早和凤姨睡下了。难得清静,王安妮拉着邵柯去楼下泳池散步,夜风凉爽,走着走着就说要去沙滩上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