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早。
雨下了一夜,到现在也没停。
刑狱内。
魏九安刚醒,下意识动了动身子,却发觉双手双脚已被束缚,碰到了右腿,依旧是撕裂般的疼。
他暗暗想着,此番出去,腿上功夫怕是全要废了。
他揉了揉眼睛,还没睁开眼,就听见了铁门被打开的声音。
一个狱卒提着一个木盆走进来,魏九安立刻精神了,却因为身上的伤而无法躲避。
魏九安下意识伸出手去挡,但还没来得及抬手,狱卒就将盆里的盐水尽数泼到了他身上。
盐水渗进皮肉里,仿佛万蚁噬身,一点点啃咬着他全身。
尚未愈合的伤口沾上了盐水,魏九安疼得全身颤抖,牙齿打颤,将身子蜷成一团。
另一狱卒蹙眉道:“宋大人还没来?这就开始了?”
狱卒将魏九安拖出来,一边将他绑在刑架上,一边道:“这时候估计在上朝呢,还要等一会儿。倒不如咱们先审着,也不必让宋大人等那么长时间。”
另一狱卒拿去烙铁,放在炭盆边烤着,道:“也罢,那就开始吧。”
魏九安昨日的伤还没好,方才被他一扯,这疼痛便更深了几分。
狱卒将烧得火红的烙铁用力碾在他的身上,滚烫的烙铁与皮肤接触的瞬间发出声响,他额头顿时冒出汗来,双手紧握也无法抵消疼痛。
按了一会儿,狱卒将烙铁撤下,拎起他的头发,道:“奉命办事,多有得罪也是正常。现在把实话说了,对咱们谁都好。”
魏九安的汗水顺着发梢落下来,他呼出几口气,垂眸却能看到自己腰腹间被烙铁留下的印记。
血从烫伤处渗出来,白衣周遭,几点血滴晕开,与血肉黏在一起。
这印记何时能褪呢。
魏九安轻声开口,道:“我不是,我没有。挚友之情,胜过手足。我前去拜访友人罢了,这样的罪名,我实受不起。”
狱卒嗤笑,道:“好啊,早料到你不会认。你这条舌头啊,真是只字不吐真言。”
随后朝身后人道:“拿辣椒水来!”
身后的手下端来一碗辣椒水,狱卒拿着它在魏九安眼前晃了晃,道:“再问你一遍,认不认罪?”
魏九安摇头,还是道:“不认。”
狱卒笑道:“好啊。”随后朝身后使了个眼色,两个同僚上前,站立刑架左右。
狱卒用力捏住他的下颚,灌进去。
魏九安从小就尝不了辣味,这辣椒水对嗓子的损害就很大,加之狱卒力度太大,才不过半刻功夫,半碗辣椒水便入了喉。
魏九安本能上对辣椒水十分抗拒,不断躲闪,脊背重重磕在刑架上,铁链与刑架碰撞,发出不小的声响。奈何狱卒的力气太大,他又被绑着,这些挣扎也就都成了无用功。
站立在刑架两侧的狱卒怕他挣脱,立即上前死死按住他的肩膀,确保他不能脱离刑架。
灌他的狱卒直接掐住了他的脖子,碗几次磕在他嘴角,渗出血液。
只灌了半碗,狱卒就将碗拿开,道:“这滋味自然不好受,魏大人,再给你一次机会,到底认不认罪?”
魏九安终于得以喘息,咳得弯下腰,胸膛起伏,大口喘着气。
“还是不认啊。”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魏九安一听便能听出是宋楠,他抬头看了一眼,道:“没做的事,怎么认。”
宋楠倒是很懂威逼利诱,轻轻给他擦去嘴角的血迹,啧啧地道:“多好的一个孩子,只可惜京城的明刀暗枪从来不看你是谁。本来只是想让你去边疆做个戍边的官吏,谁知你这般固执,非要入刑狱,这不是巧了?刑狱由御史台监管,御史台的人又与我可有交情。”
末了,他补充道:“银子的交情。”
随后,宋楠哈哈大笑,不知在笑什么,但他的手指一一抚摸过那些刑具,道:“我啊,不是没看过酷刑,我见过冥顽不灵之徒被拷打至死的。刑狱里最常用的是马鞭,抽在人身上可比抽在畜牲身上悦耳多了。”
于是他便顺手拿起那根马鞭,走到魏九安跟前,用马鞭挑起他的下巴,逼他与自己对视。这次,笑容渐渐凝在了脸上,神情有些许严肃,道:“我什么人都认识,知道怎么害文官、毁武将,其实刑狱的刑罚不用全受一遍,你也能在我手下痛不欲生。只可惜了,你谁都愿意信任,但是于政务又确实聪明有天赋。我喜欢这样的人,更喜欢这样的人为我所用。”
宋楠为他整理了发髻,道:“若你愿意做我的眼睛,我会帮你解决了这场风波。说大了是结党营私,说小了不过是好友叙旧,我这条舌头都能给你说圆满了。”
魏九安也笑,道:“假若是我真的去做一个戍边的官吏,你会让我平安出京城吗?”
宋楠笑道:“果然聪明,可惜聪明的人是要被剜心的。”
随后把鞭子给了狱卒,道:“你们来吧,不用怜惜,权当是我请他同一派的请帖。我一个文人,做不来这种血腥的事。”
狱卒双手接过马鞭,没有分毫犹豫,一鞭子抽下去,魏九安本来还算洁白的衣裳上立刻绽开一道鲜红的鞭痕,伤口和伤口周围皆是火辣辣的疼。
宋楠坐下,吹了吹茶沫,道:“继续,到我说停为止。”
狱卒道:“是。”随后一鞭又一鞭地叠上去。
从前在睿王府时,魏九安也被鞭子抽过,但都是京中专门为调.教家奴所制,与马鞭的威力是没法比的。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反正对于魏九安来说实在漫长,宋楠才终于喊停。
宋楠却没抬眼看他,只道:“本官刚下朝就跑过来,辛苦了这么一趟,就连诉忠的话都没听见,还被讽刺一番,怎么也得带点东西走,是不是?”
此时,魏九安已然全身被鲜血染红,血水混着汗水一同从发梢坠下来。
虽然重伤,但魏九安还是应道:“我这个人都在刑狱里了,宋大人想做些什么自然是轻而易举。”
宋楠喝了口茶,道:“好啊,那就上夹棍吧。”
狱卒们抱着看笑话的心态兴奋起来,谁不知道魏九安曾经是大梁的武状元,武状元断了腿,他们不敢想象多有趣。
听见这句话,魏九安一口血吐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右腿便被套进了夹棍内。
随着狱卒一声大喝,夹棍猛然收紧。
魏九安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了,但刚被灌了辣椒水,声音也是嘶哑。
疼痛越来越加剧,到最后彻底麻木。
他的腿昨日已经被打断了,如今被用夹棍,未愈的伤口再次绽开,暗红色的血从他的小腿处涌出,汩汩不断。
宋楠放下茶盏,拿起一块木板,走到他身边,将木板用力按压在他的右腿上,道:“你可想好了,我现在还能跟你论私的。我现在问的是你要不要为我所用,你若是不识好歹,我未来几日问的可就真是你认不认罪了。”
魏九安又吐出一口血,血染红了衣衫,更加褴褛:“不能当走狗……我是一国重臣,若是我都成了他人的爪牙,日后……后世百官怎么办啊……”
宋楠笑他的痴:“那你现在是什么?你以为皇上是真心觉得你才学惊人才提拔了你?你以为你不是皇上的狗?”
宋楠又用力一按木板,血涌出许多,已经快要染红木板了:“皇上何许人也?能登大位者,必先择卿为其所用。你呢,没有家世,没有靠山。你可是朝堂中众多走狗中最好笼络的了,你这般忠心的狗,皇上怎么能放过呢。”
魏九安抬眸,眼球中布满血丝,剧烈的疼痛下,他眼眶都有些红:“你知道我的忠心。当日如此言之凿凿,没想到今日会在面对我时说漏了嘴?”
宋楠拿开木板,让人拿来竹签,笑了笑,道:“我何必瞒你呢?这里的狱卒可都是我的人,你出去了红口白牙一说,谁信呢?换言之,你是否忠心,重要么?”
旁边的狱卒拿来竹签,一手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将竹签插.进他的指甲。
十指连心。当日魏九安第一次见到宁太妃时,也曾体验过一次。
只是当时还是芳仪行刑,芳仪是宫中的老妇了,虽说为主办事,但到底还是会生些怜悯之心,所以自然未曾真的用过力气。
但狱卒可是与魏九安一样年轻的小伙子。其人本就不满意魏九安一步登天,如今有机会报复,自然要将此刑用到极点。
木签几乎穿透指甲,鲜血从指缝中流出。到最后,十指尽是鲜血淋漓。
魏九安痛得双手青筋暴起,但还是咬着牙,道:“就算是走狗、就算是爪牙,就算我是个被借来的刀也好、被利用的棋子也罢,这一切都是我情愿的、都是我自愿的还不行吗!我投到你麾下,不就是换个主子吗!我自问无罪,若向你卑躬屈膝,岂不真的落实了我‘结党营私’的罪名!”
这话说的极为连贯,又或许,疼痛使得他感到无所顾忌。
双手尽被插.过了竹签后,狱卒将绑缚着他胳膊和手腕的绳套取下。
魏九安合上眼,原以为自己今日的刑已经受完时——
只见一位狱卒端着一碗盐水走来,用力按住他的双手,将他方才刚被用过“十指连心”的手死死按进盐水中。
这一遭确实突然,痛感顺着他的手指爬上双臂、肩膀,乃至整个身躯。
魏九安下意识想挣扎,但旁边狱卒的力气太大,他刚被用了鞭刑的身子如何能够与之抗衡?
几个狱卒按住他,他便动弹不得半分,眼睁睁看着那一碗盐水成了血水。
今儿来这么一趟,没得到魏九安服软的言语,宋楠也是觉得无趣,看着他被扔回牢房后也就走了。
狱中。
魏九安被押回去时,已经临近午时,也正好看见狱卒在分发饭食。
魏九安靠在干草堆上,终究忍不住,又吐出一大口血,之后咳了半天,才堪堪缓解。
走到他这间牢房时,狱卒睨了伏在草堆上的他一眼,却只是给与他同间的几人发了饭食,独独没有他的。
同间的一位中年男子没忍住,多问了一句:“大人想必不缺一份饭食,我们都能果腹,那他怎么办?”说着,指向魏九安。
狱卒只恶狠狠地道:“多管闲事就别想出去。”
也只留下这一句话,狱卒便走了。
算下来,除方才灌的辣椒水外,魏九安也有一天一夜没吃些东西了,他眼下也很饿,但自己说话没有人听,也连狱中的馊饭都分不到。
饥饿之下,他抓起一把干草,塞进嘴里。
这东西又干又燥,且不说味道如何,就连嚼烂也是极为艰难。但他却不管了,只知道这东西能填饱肚子,只知道这东西能帮自己活着出刑狱。
咽下去的时候,喉咙里被刮得一阵疼痛,吞针一般。
但他也不在乎自己吃什么了。
此时,方才为他说话的那位囚犯走来,在他身边坐下,问道:“你是官员?”